春夜清风，倒映在太液池的月亮由东向西移动着轨迹，月影停留在池中央时，不系舫二楼的迤逦风情也终于划上句号。 送昏睡的秦相思回春风殿后，时无度一脸餍足地折回宣政殿。 始料未及撞见景衍吐血晕厥，殿内众人一涌而上，西凌使臣急切的呼唤声穿透人群传入时无度的耳中。 “殿下，三殿下您怎么了，您醒醒！” 时无度不动声色上前，瞧见嘴角鲜血蜿蜒的景衍，神色无波。 歌舞声乐骤停，寿宴提前中止，宣政殿内外登时忙成一团。 群臣尽散，北燕、南诏使团相继离宫，江皇后、淑妃扶太皇太后回宫休息，祁帝则留在宣政殿等待别殿里的消息。 景衍吐血毫无预兆，引得不少人猜疑，时无度亦在其列。 夜宴上他有意观察，直到离席前对方还好好的，怎得忽然就吐血晕厥？ 趁着景衍被挪至别殿的空挡，时无度并未即刻离宫，询问了几名宫人后，大致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回想不久前在廊中和秦相思亲近，他便察觉到身后有人偷窥，但并未在意。 可细细一想，景衍离开的时间完美卡在时无度和秦相思亲近的时间范围之内。 从宣政殿至太液池，一路询问，时无度心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明了，甚至能描绘出景衍的行进路线。 越描绘，答案越发呼之欲出。 昨日人潮汹涌的东京街道，时无度和秦相思共乘一骑，人在高处，能看到景衍毫不费力。 对方死死盯着的人，不是他，而是他怀里的秦相思。 同为男子，时无度不可能忽略景衍眼底深不可测的欲望。 眼下再去回想对方吐血的举动，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时无度并不关心景衍的死活，无论他的吐血晕厥是否真的与撞见两人暧昧亲密有关，哪怕他人死在东祁，时无度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更令人在意的秦相思今晚的表现，她看似醉了，其实并没有吃酒。 她身上没有酒味，是淡淡的脂粉香和药香。 既然没醉，神态动作却表现得犹如一只醉鬼，勾搭着他的肩膀不说，还眉眼生动地朝他撒娇，不仅囫囵将陆齐大婚当晚的实情透了底，甚至掂起脚尖主动索吻。 种种透露着奇怪，彼时时无度深陷情泥无法自拔，现在回归冷静后，大脑也随之清醒。 算起时辰，景衍离开宣政殿没多久，秦相思就开始主动索吻，中途她又开口要求换个地方，联想到那时刻身后一直有个人偷窥，时无度脑海里冷不防涌起一个念头。 难道是因为，看见了景衍，所以她才会…… 霎时倒吸一口凉气，萦绕在时无度内心的欣悦情绪戛然而止，开始隐隐发堵。 上一秒还掩盖不住翘起的嘴角，下一秒如坠冰窖地抿起，眼神森然如雪，时无度连人带头没入浓夜中，负手离去。 * 鎏金香炉吐雾，烟香氤氲。 晨光照进窗户，洋洋洒洒映在案几上，星星点点落在了寝殿的淡紫帷幔四周，沐浴后的秦相思半躺在拔步床畔，抬头望着帐慢上宛如白日星光般的圆点，霎时空白的大脑又被记忆填得满满当当。 昨晚种种亦如此刻吹拂的清风，微醺的暖阳，抓耳挠腮般刮过心头，不轻不重，却无法消弭于烟。 隐约忆起昨晚勾着时无度的肩膀撒娇的画面，随着王嬷嬷的教导愈发清晰明了，秦相思顿时窘羞不已。 现在嬷嬷走了，她却还没结束所谓的指导，一想到昨晚是自己主动开的口，秦相思头埋在身下的薄被中，恨不得能钻进去永远不要醒来。 天哪，她竟然对着时无度撒娇，竟然主动索吻，她一定是疯了！ 昨晚她只是头晕，不是醉酒，怎就见色起意，还越陷越深呢。 更何况昨晚和上次不同，他好像，没醉？两人甚至在不系舫蹉跎了许久，方才王嬷嬷教导时，熟悉的温热吐息恍然重现，恰如回到昨夜，时无度攥着她的手不放，她整个人被按在墙面上，逃脱不开…… 一幅又一幅记忆画面般展现在脑海中，秦相思傻眼，想到今天还要出宫练习射箭，她此刻已然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托昨晚的福，嘴唇现在有些肿，海澜海星见了都挤眉弄眼，连孙嬷嬷都意味不明地笑。 更别说旁人，尤其是时无度。 秦相思闭上眼睛，欲哭无泪。 她没脸见时无度了。 她要如何面对时无度？ 丢死人了。 晨光转瞬而逝，约定的时辰近在咫尺，秦相思迟迟未更衣梳妆，想的都是等会儿该如何和时无度打招呼。 视而不见，状作失忆？ 似乎不是个好借口。 秦相思苦恼不已，两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 便在此节，海雁从外面回来，手里掂着食盒，道：“禀长公主，时将军差人……” “啊！”秦相思浑身一个激灵，以为时无派人催促她出宫，忙不迭尖叫一声，捂住耳朵闭上双眼，不愿承受现实，“我不听我不听！” 掩耳盗铃，欲盖弥彰。 她连时字都听不得了，哪还有勇气去见时无度。 海雁被她的尖叫声吓得目瞪口呆，直愣愣立在原地。 秦相思意识到自己失了控，尴尬地轻咳一声，拢了拢鬓发，端庄坐好。 “什么事，说吧。” 海雁迟了半拍，轻哦一声才反应道：“时将军派人来回话，说是这两天府里忙，不能陪长公主您射箭了。” 正说着，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是赔礼。” 海雁递来的是个三层高的紫檀木镂花食盒。 秦相思的注意力不在此，闻言才想起，时府那个老头子生辰将至。 不愧是姐弟俩，生日也紧挨着，太皇太后七十寿诞刚过，镇国公六十大寿两日后至。 提起那个顽固不灵的老头子，秦相思撇撇嘴，也不知他的顽强意志力从何而来，太医都说活不过今年，他却生生撑到现在，有生之年还能过一回整寿。 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这两日不见面也好，省得尴尬，秦相思也需要时间来抚平乱撞不停的心绪。 思及此不禁想，她最近和时无度是不是太亲近了？理应保持适当的距离？ 念头甫一在脑海中冒出来，很快被王嬷嬷的教导冲散。 秦相思摇摇头，遂将念头舍弃，转而看向海雁手里的食盒。 食盒里是糕点，三层自上而下分别是桃花酥、梅花酥，玫瑰酥。 秦相思拿起一块桃花酥塞入口中，情不自禁露出满足的笑意。 是她喜欢的味道，很好吃。 时府的糕点师傅手艺不错，以后有口福了。 “樱花做成酥，会是什么味道？” 秦相思坐在廊庑下，一旁案几摆放着三道糕点和茶水，她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鲜花酥，一边望着圆湖中央盛开绽放的樱花。 樱花的花瓣是淡淡的粉色，层层堆迭煞是好看，暖阳斜射在花枝从中，微风徐来，花瓣微扬，仿佛下了一场雨。 四季盛开的花朵能制成各式各样的鲜花饼，而庭院于春日绽放的樱花不在其列。 正吃着桃花酥的秦相思突发奇想。 候在一侧的宫女们纷纷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呢。” 秦相思微微一笑，她本来就没期待答案。 只是好奇而已，淡淡几乎没有香味的樱花，制成酥该是什么味道。 花瓣飞舞，微风吹拂，湖光粼粼，坐在廊中的女子乌发雪肤，赏花看湖吃酥，悠闲舒适。 戍守的弘舟定定看着面前这一幕，心里却想，美好的画卷，真应该让将军看到。 * 时府。 镇国公重病之际迎来六十大寿，宫里宫外的意思是好好操办，给这位病入膏肓的老人冲冲喜。 因而府中上下忙碌一团，就连时芜晴也提前两日回了娘家，帮助胞弟操持不甚熟悉的庶务。 饶是如此，时无度依旧无暇分身，管事跟在后面形影不离，事无巨细浑需时无度一一核对，忙碌得不可开交。 午膳不久，时无度小憩片刻，管家很快又找上了门，这一次不仅是寿宴琐事，对方还带来宫里的消息。 “世子，弘舟说长公主很喜欢您送的糕点。” “嗯。”时无度轻声应着，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管家觉得奇怪。 世子难道不应该开心么，怎得看上去反而有些阴沉。 来不及细想，眼见手里一堆单子等待与世子核对，管家咬牙跟在时无度身后，两人的背影淹没在排山倒海的琐事中。 * 秦相思得知昨夜寿宴提前结束已是午后，吃饱喝足的宫人懒洋洋地蹲在廊外晒太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对异国人的好奇不止出现在宫外，每次三国使团入宫，皇宫城内亦掀起不小的风浪，宫女内侍们会聚在一起讨论，尤其当使团中有容貌不俗的使臣，宫人交头接耳的声音简直没完没了。 譬如北燕的大皇子看了谁一眼，或是南诏的小郡王和谁说了话，再是西凌的三王子如何如何。 事无巨细将昨夜宣政殿的事说了出来，其中最不能令人忽略的便是寿宴提前结束的原因：西凌三王子忽然吐血晕倒一事。 隔着一扇窗，秦相思听得一干二净。 内心毫无波澜，表情亦平静无波，好似宫人只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皇祖母一年一度的寿诞被景衍给毁了，若说心里有何想法，唯有可惜。 或许连秦相思都没有想过，自己对待景衍比皇宫任何一个宫人，都要冷漠。 大概，终究不是一路人吧。 他今后是死是活，也终与她再无关系。 何况她还有要紧的事要做。 挑选婚服的绣样，可谓是秦相思如今的头等大事。 她开始学习女红，宫里最好的绣娘倾囊相授，秦相思学得快，得心应手。 唯在挑选绣样时不紧不慢，司宫台比她这位准新娘还要着急，云总管隔日上门叨扰，送来的样式无一例外寓意吉祥：鸳鸯、蝴蝶、石榴花…… 花草鸟兽，应有尽有。 秦相思数日不下决断，以前她是什么都敢选，现在反而畏手畏脚，什么都不敢选。 许是在人生大事上吃过亏，这一次她很慎重，也更为理性。作出决定的时候是这样，如今选择绣样也是这样。 思考她和时无度现在的关系，眼前这些寓意吉祥的绣样仿佛一个也不符合，兜兜转转一圈，依然犹豫不决。 云总管在一旁看得焦灼不安，恨不得能自己出面替明月公主作出选择。 再有十日圣驾前往南山春蒐，明月公主随行，一来一回，一个月的时间又要过去。婚期未定，具体何时浑看陛下的意思，无论是礼部还是司宫台，对待长公主大婚自然得未雨绸缪，以备不时之需。 宫里有最好的绣娘，可明月公主非要亲自绣制婚服，千金之躯打小哪里做过这般精细活，依照公主的速度，只怕婚服一年半载都完成不了。 “容本宫再想想，云总管，你先回去吧。” 秦相思最终依然没能作出选择。 眼前花花绿绿的各式绣样，寓意着幸福美满、多子多福。 盯望半晌，映在眼底的纹绣图案逐渐发生变化，墨玉般的眼眸恍若浮现太液池平静的水面，而月亮正倒映水中。 不止月亮，还有不系舫二楼的窗户，明黄烛火照出的两个交颈人影。 想到昨晚，脑袋不能自已地开始发热。 眼前又俱是婚服的绣样，青红相接，秦相思的耳根子也逐渐发烫，像是回到了昨夜宴席上，呼吸难抑的状态。 面上是不自然的绯红，她总觉得殿内好热，根本没法冷静思考，更不用说挑选绣样了。 屏退云总管后，秦相思命人支开窗，让清风吹进来。 过了片刻犹觉不够，又吩咐道：“海澜，把扇子给我。” “长公主，您觉得热吗？这才春天啊。”海澜惊讶地望了望庭院，看见秦相思忽然溢出的红绯，担心道，“奴婢瞧您脸色不好，要不奴婢今日就让吴医令来吧。” “不用，吴医令说我身子已无大碍，不必再天天费药。” 秦相思摇头道，“他隔天来做做样子便是了。” 海澜点头应是，正要转身去梳妆台，秦相思转念一想，阻拦道：“罢了，你陪我去太液池走走。” * 围绕太液池一圈，桃李杏花次第开，粉白花瓣随风飘落在幽深清冷的水面上，好似无数细小扁舟迎风游荡。 太液池什么都好，可惜不系舫也在此处。 远远瞧见它如船舫临靠池畔，秦相思神色复杂，遂轻轻叹口气。 真是哪哪都有时无度和她相处的痕迹。 不管怎样，好歹是室外，暖阳和煦，清风宜人。 比待在偌大的宫殿里闷热好上许多。 秦相思佯装看不见池畔的船舫，绕着相反的方向在池畔逛了一圈，她尽力不去回想昨晚，但记忆总会在某个瞬间突袭而至。 躲不开，忘不掉，逃不了。 这仅仅只是个开始而已。 “奴婢见过淑妃娘娘。” 立在池畔默默半晌，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秦相思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淑妃的影子，她转身看向身后，地上正跪着一名宫女，脚边静静躺着一把扫帚。 看来是太液池的洒扫宫女。 宫女甫一见到女子真容，登时面色煞白，磕头求饶：“奴婢有眼无珠，还请长公主恕罪。” 心里却是咋舌：明月公主和淑妃娘娘的背影实在太像了，她竟一时不察，认错了。 秦相思很快明白了宫女唤她淑妃的原因。 两人身形相似，她今日难得穿了件艳丽的襦裙，梳望仙髻，难怪小宫女会认错。 淑妃最爱梳望仙髻，听说她的舞姿极美，梳着精致的发髻，穿着华丽的舞裙，舞姿灵动婀娜，令人过目难忘。 皇兄好福气。 心里感叹这么一句，秦相思望着小宫女问“无妨，你有什么事要找淑妃？” “奴婢捡到了淑妃娘娘的手帕，所以想还给淑妃娘娘。”小宫女踟躇几许，还是选择实话实说。 小宫女常年累月在太液池洒扫，冬冷夏热，听说枫溪宫的宫女待遇最好，大抵是想在淑妃面前露脸，这才没将手帕上交。 至于为何不考虑春风殿，概因能进入春风殿的宫人，无一例外由陛下亲自挑选，小宫女只能白日做梦，最大的希望理所当然放在了枫溪宫。 可惜天不遂人愿，淑妃没遇到，反倒遇见了明月长公主。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倒霉。 秦相思不知她心中所想，径直道：“既这样，你把手帕给本宫吧，本宫替你还回去。” 枫溪宫来人说阿桓今后和两位公主一起来往春风殿，秦相思痛快地答应了，寻思着手帕让大皇子身边的宫女带回去交还淑妃即可。 于是伸手向小宫女要回了手帕，是一条方正的软烟罗，碧绿颜色，四边绣着树枝绿叶，叶子打着卷绵延交错。 不像是皇宫绣娘的手艺，倒像是自己绣的。 秦相思大致看了眼，随后塞给了海澜让她保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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