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模范情书 北风是不会停止的。 除非像他们一样,在已经相通的两个世界的交界处筑起一个茧房,躲过喧嚣与纷扰。 白天的时候,言游还在寻思着,晚上要不要去小酒馆支持一下张哥。 然而,一想起表叔和妈妈的关系,又打消了这念头。 转眼到晚上,李忘年提了一嘴,“想回去看看吗?” 言游犹豫了半会儿,“不想。” “明明是想。”他说,“怎么了?” “唉。”看得穿,那也没必要再瞒了,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我在躲我妈。” “嗯。” 大约是从到姥姥床前,听见了那番话开始。 那天的医院无比嘈乱,堪比林起岳受伤的那一晚。 回光返照的时间有点儿短,只撑到言游走到病床前。 姥姥握着她的手不放,让她选择自己喜欢的路走,不要活得勉强。 然后姥姥就被医生推走了,手术室亮起红灯,戴着口罩的护士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你看,这世上到处都不缺一句对不起。 后来她就带着遗产走了。 懒得费力气拉黑,直接注销了号码,连带银行卡一起注销了,重新办理没注册过的银行。 原来离开这么简单,怪不得当初在学校的大门前,妈妈离开得那样干脆。 沙玥像从前一样收留了她,开了瓶香槟庆祝,聊起嗓子的问题,聊起林起岳的近况。 言游用半醉的眼睛看了一眼日历。 啊,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第一次犯病,把沙玥吓得不行,颤颤巍巍拿不稳手机,拨了好几次才拨出去1-1-0。 久而久之,竟也司空见惯了,夺刀夺得痛快,扛着她下天台,押着她进心理医院,到点儿盯着吃药。 逃离尘世的计划一连持续四年,言游时常有种她们俩会相依为命一辈子的错觉。 直到再遇见他,回忆的阀门被打开,上面的尘土被吹散。 “我还以为我会一直逃下去。” 途中当然也有孤独,毕竟沙玥还要养家糊口,虽然她尽量避免出差,但初入职场,很多工作是不可以推辞的。 有次叫了个家政阿姨来,发了短信,言游没看见,直接起了应激反应,把阿姨吓得,将敞开的门重新关上,跑了。 “是他们的错。”李忘年拍着她的背安抚。 “其实也没什么。”这点言游也明白,“她......不相信我。” “嗯?” “她不相信我说的话是真的。老师怎么可能打人,校长怎么可能用学生做设备实验......嗯,总之她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他重复,“我相信你。” “你看。”言游咬了咬嘴唇,“我流着她的血,她却不信我。” “因为我能听见你的灵魂。”李忘年说悄悄话似的。 “她说什么了?” “她要我认真听。” 言游乐了,“就这?” “嗯啊。” “好吧。”她站起来,下定决心,“我们去吧。” 李忘年说:“不去也没关系的。” “去吧。” “好,去。” 总不能因为恐惧就不断地不断地逃。 很多年前他就教过她这个道理,不过等她彻底弄明白又需要很长时间。 酒馆的人不多也不少,赶上了开门的时间,跟表叔撞了个照面。 言游略微尴尬,还没想好,表叔先开了口:“还看球呢嘛?” “......也不怎么看了。” “我也是。”表叔给她递了一支烟。 有时候抽烟真是一个很好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借口,好像没什么事情不能散在烟雾里。如果接了烟依然觉得没什么可聊的,那就顺便借个火。 不等言游开口,表叔已经把火递到她面前,甚至帮她护了火。 言游莫名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怎么不看了?” “怕你婶婶呗,我一看她就皱眉,也不多说话,但我胆儿突啊。” “还是这样,没变化诶。” “人哪儿那么容易变呀,日子久了,每天都是复制好的模板,粘贴一下就是新的一天。” “是啊,很无聊。” ...... 表叔进去以后,言游看了一眼对面的街道,苦笑:“完了,我可能这辈子都只能做个无聊的人了。” 倒不如说人人都在做无聊的人。 “刚好。”李忘年抽完她剩下的半根烟,掐了,“我没梦想。” “挺好。”说完,言游紧又补充,“是真的挺好,如果重活,我希望我也不要有梦想了,像你一样早早看清。” “不怪你。”他的意思是,过去,现在,未来。 “嗯。”言游也希望这是事实,但始终没办法不怪。嗯,只有她从回忆里逃了,就很不公平。 推开了久违的门。 灯红酒绿没停留在昨天,似乎经营得不错,重新翻修了,唯独那个小舞台,还是那个小舞台。 坐在上面的人,与其说换了,不如说,今天乐队休息,要上课,刚好轮到张哥的民谣替班。 赵琴永远是坐在卡座里的酒蒙子,他喝酒不要人陪的,日常半醉半醒,眯着眼睛抬头看,露牙冲他们笑,“来了。” 他身上有个魔力,言游一看见他,就自动触发出那几个问题。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却恍如隔世了。 赵琴向她晃了晃手里的酒瓶,“成年了,来点儿?” 言游坐到他对面,“也不是今天成年。” 那边张哥叫了李忘年一声,他过去了,言游得以机会再次追溯:“还记得多少?” “不太记得。”赵琴对着泛绿光的瓶口灌,“有点多。” 他喝的山水,算当地特产,出了这地儿没卖的,大约有言游小臂那么长,劲儿也比普通的啤酒高几度。 “怎么不喝别的。”这也算她的一个好奇,只见过赵琴扬着这种酒灌,以他的经济水平,应该能喝更好的酒,威士忌龙舌兰一类的,沙玥就喜欢洋酒,觉得啤酒都马尿。 “回忆买不起。”赵琴说,“味道也是。” 好吧,人确实没那么容易变,他还是高深莫测。 言游的视线仿佛穿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猜到了十八岁的我吗?” “说实话。”一瓶酒喝完了,赵琴把酒瓶放在桌子上转,“确实猜到了解题思路。” “嗯?”言游对这人更好奇了,他身上总是有透彻的谜。 “对你们这种人来说。”他把瓶口转向了对面的言游,“月亮比六便士重要。” “那你呢?” “我啊……”赵琴琢磨了一会儿,悠哉得很,“我会找第三种答案,又不是非要在月亮与六便士里选。” “可是两边都是月亮诶。”言游认为这种说法更贴切她。 赵琴露出一个无法解读的笑:“长大了,你还没明白吗?不可能有两个月亮,只有一个,不信你现在站外面看看。” 这有什么不信的,是个人都知道。 “乐队只是你从前的月亮,在它成为月亮的时候,其他就变成了六便士,你发誓这一生只追寻你的月亮。” 然后呢? “然后,他出现了,变成新月,你发誓这一生只追寻你的月亮。” 没说错,她确实是沿着月光的痕迹踩,顽固到不会回家的类型。 有人问她什么时候停下,她说死的时候。 有人问她什么时候放手,她说粉身碎骨的时候。 有人问她什么时候想他,她默了默,纳闷儿是从什么时候流行起的第三人称。后来笑着说,有风的时候。 北方的风不会停止,就像南方的夏季不会过去。 后来蝉不鸣,雁不归,那孤帆也再没回来。 人又问,还想么? 她亲手把栽下的树连根拔起。 想啊,但是不敢想了。 命运总爱和人开玩笑,就像人逗猫,拿一根逗猫棒,时不时招摆两下,撑着脸看它活蹦乱跳。 天看人也如此,用命运时不时闹腾两下,无声地窥探她着急慌张。 放心吧,盗取过时间的人,不可能逃得开金苹果的诱惑。自信是因为,人性的贪婪早在出生时,就被它当成种子种下了。 迟早生根发芽。 选择还如旧坚定吗?刻着海枯石烂的石头都碎了,怎么还信地久天长。 天肯定会暗的啊,也当然会给一刻明朗。 都是相对的,想看初升的太阳就别怕黑。 她还是回头了。 “言游——” 这一声是从麦克风里出来的。 她被舞台上的绚烂灯光刺了一下眼。 “你听。” ...... “The dark days are one,The briht days are here.” 真的过去了吗? 上次唱到这一句的时候,黑暗的日子并没有过去啊。 到底该不该信啊。 ..... “I love you.” 这里是可以相信的吧。 他们好像都在试图欺骗时间,骗什么也没变,人照旧,事如初,歌也是从前,就能把失去的日子补回来。 可是唱片机已经不流行了,就像80年代的磁带那样,被MP3取代。 曾经的新专辑成了老歌,一批新生代民谣歌手的出现,撼动了校园民谣的地位。 言游离开卡座,站到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手里挥着一张五十块的绿钞。 我们真的能留下时间吗? - “是我。” 回去的路上,李忘年这么说着。 言游疑惑了一声:“嗯?” 他犹豫了半天要不要说,言游等了半晌,“说话说一半,以后没老伴。” “......”李忘年叹了口气,“桌子上的饮料。” 这次轮到言游沉默了。 “你怪我么?”现在才说。 言游没回答,以问题解决问题,“我亲手拔了,你怪我吗?” “不怪。”他甚至没问拔什么。 言游接着问:“回答这么快?” “嗯。”他点头,“不用知道,什么都不怪。” “是思念啦,思念。”言游说,“思念你的那棵树。” “不怪。”知道了就更不怪了,他没关系的,“我永远不会怪你。” “嘁。” “我来种就好。”李忘年说,“你不要思念我。” 言游侧目白他,“干嘛。” “我希望你快乐。”那种感觉不好受,他知道,“最好,老天把我一生里失去的快乐,都补偿给你。我不要,什么也不要。我这种人一生只幸运的那一次,也给你。” “可是我这种人会幸运好几次诶。”言游调侃他,“那你给的一次,不就不重要了?” 李忘年思考了一会儿,“那就用我的这一次,去抵一次未发生的不幸。然后,那糟糕的一天就变成了你最寻常的一天,也挺好的,蛮好的。” “可那样,我不会知道诶。” “不用知道。”他说,“我不想你知道。” 言游替他抱不平:“别人做了一点好事,恨不得讲出来让全世界知道。你倒好,只做不说,被冤枉了也不说,被污蔑了也不说,反正就是不长嘴。” “没关系。”他只是淡淡地笑,“你迟早会听到。” “你很像麦田里的守望者。” 没几秒,言游又更正,“稻草人吧,嗯,稻草人,像宫崎骏动画里的那种,被施了魔法的稻草人,很温柔,但没人知道,看见它蹦蹦跳跳,只会逃跑。” 风大了,李忘年揽上她的肩膀,往里捞了捞,“可你没跑。” “我啊,我不仅不跑,我还要跟你跳舞呢。”言游嘻嘻哈哈的。 “什么舞?” “最后一支舞吧,Last Dance。”言游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想到了这首歌,不过我没说过,是没说过吧?” “嗯,”李忘年很确定,“没说过。” “可是现在说好像太晚了。”她有些失落,有些惋惜,“我很久不听摇滚了。” “明天之后。”他往她的方向靠了靠,像是被风吹到她的方向。不过不是的,他怎么会被风吹倒,“肯定依然爱你啊。” 言游感觉心脏被触碰了一下。 “前段时间听见一首歌。”李忘年优哉游哉的,“第一句吧,我就想到你了。” “什么歌?” “嗯......”李忘年歪了歪头,哼唱了几句南方姑娘,然后问她,“是否习惯了北方的秋凉?” “不习惯。”她说,“不过你很暖和。” 他又靠近她一点,拉着她的手塞进衣服的最里层,贴着皮肤的地方。刚接触到冰凉的那一瞬,不自觉地吸腹,但很快适应了,“帮你暖暖。” “诶。”言游说不清,是她自己的问题,还是别的什么。总在距离最亲近时,倍感手里抓了一把沙,“为什么你明明离我这么近,我却总觉得疏离呢?感觉像随时要还回去。” “还哪儿去?”他笑着重复,“除了你身边,我哪儿也不去。” “不知道。”不然就不会一直问为什么了。 李忘年弹了个响舌,手顺势覆在她的脖颈上,“抬头看。” 她被他带得扬起头。 满天繁星,像插了永不熄灭的电源,不知疲倦。 奇怪的是,言游这一刻无暇欣赏,反而担心,天亮了怎么办,“我们结婚吧,我想把你绑在我身边。” 话出口,她对自己超级失望。 四年来,她没有一点成长,还是自私的模样,要把所有人都绑在她身旁。她真的太害怕了,也不明白有什么可怕的。 “不要走。” “不要离开。” “不要离开我身边。” “在笼子里好吗,别把钥匙插进去,求你了。” 失望,但是赌不起了。 会不会他某天关门出去以后,再也回不来了,和齐绪一样,明明临走那天一切如常,怎么就成了这样。 会不会从医院出来后,忽然变了,成为另外一个人,和林起岳一样,特别陌生,明明还是那副皮囊,声音也如常。 错了吗?是不是不该打开樊笼呢。 对了吗?是不是不该走出圈子呢。 到底是对是错啊,烦死了。 言游又开始焦虑不安了,才被温柔触碰的心又变得空虚起来,碎成一片一片,抓不住,修不好,只能看着它从边缘变成沙,一粒粒下坠,越来越快。 “再等等。”李忘年说,“等等我好吗?还有必须要做完的事情,乖。” 现在还不行。 理由跟小时候一样,可总不能说出来吧,也不能再以躲的借口藏起来了。 “好吧。”言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失望,但他还是察觉到了。 “不是让你看星星。”李忘年想让她安心些,“是想证明。” “嗯?” “我还想和你看星星月亮。”他说,“是有一天,你让我抬头,我才看见星空那么亮。” “你看吧。”言游收回目光,“想看星星月亮只是我小时候的愿望。” “现在呢?”他有一丝慌。 “现在。” 言游忽然停步,他没来得及停,又往前走了两步才停,后知后觉回头寻觅站在原地的她。 他转身,想往她的方向迈步,言游却叫住他,“别动。” “现在,我只想看我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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