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日，时间很快到了清明。
一大早虎丫抬了张供桌到院子里，与陈老太一同摆放着几日前做好的甜团，染青饭，乳饼等。
青阳听着外边的动静，也赶紧起身，但不知是否是晚间吹风受了凉，醒来时觉得有些乏力头晕。
推开门，见两人正在桌前忙活，她便拿起小坐凳，走至正屋前，准备将柳枝和面粉做的子推燕插至正屋门上。
她踩上矮凳，高昂着头，伸直右手去插放。刚插完一边，踩上凳子，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后倒去。
她听见虎丫大叫了一声“姐儿！”，本以为自己会狠狠摔到地上，待神智清明时，发现是川哥儿揽住了她。
陈阿婆着急地让虎丫去倒茶拿药，连忙问道，“芸娘，芸娘，你怎么样？”
青阳缓了缓，朝她摇摇头，“不碍事，约莫是昨日晚间开窗受了凉，休息会儿就好了。”
“姐儿这般折腾自己，便是再好的身体也扛不住啊。”，说着，虎丫快步走来，将拿来的药递至她嘴边，继续说道，“我昨夜实在口渴，出来找水喝，那时天都快亮了，姐儿还在屋里制香。前几日你守着川哥儿换药，现下又这般熬夜，范二哥跟我再三嘱咐，说你身子差，不能太过劳累，这可不是耍处。”
青阳就着她的手将药吃下，想使力站起来，但手脚瘫软，完全没力气。梁穆和见状用力将她揽起，扶到房间躺下。
她躺在床上，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紧皱着眉，嘴里还在念着，“张…张员外家，零陵香……”。
陈老太在床边守着抹眼泪，“傻姑娘，香重要还是命重要。”
虎丫轻轻拍着她，安慰道，“阿婆莫太担心，姐儿只是太累了，睡一觉就好了。”
说罢待她回缓一些时，问道，“只是今日店里就咱俩，哪里空的出人来送香，这可如何是好？……”
清明时节春暖花开，很多汴京人借着修墓祭祀，出门登高春游，因此这几日街道热闹非常，各色行当生意都好上不少。
青阳倒下，店里少了一大支柱，思及此陈老太正愁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一旁的梁穆和说道，“我这几日已好了许多，阿婆你将要送的香和地方告诉我，我可以去。”
虎丫听了惊讶地问道，“你对东京人生地不熟的，如何能找着？”
“姐儿将大致方向跟我说说，在甚街道，住何处，我若找不着时再打听打听。阿婆放心，我常替人送货，不会出岔子。且阿姐这般辛苦，就是为了清明这几日的生意，这时候不能关门。”
说罢他望向青阳苍白的侧颜，自打来到陈家，她一直都像亲人那样照顾他，在最无助时，免去他身若浮萍的漂泊。所以此刻见她如此脆弱地躺着，他只想为她做些什么才好。
梦里光怪陆离，青阳猛地睁开眼，呆楞了片刻，快速起身下床。
此时月亮已挂上枝头，她走进院里，见虎丫正在井边打水准备做饭，看见她后惊喜地喊道，“姐儿你醒啦？身子好些没？下午买了新鲜的猪肝，正准备……，哎，姐儿！”
青阳心里记挂着店铺，没听进去她说的话，点点头便朝着外面跑去。担心阿婆一人守着店铺忙不过来，她匆忙转出屏风，见铺里还有几位买头油的女娘，看清收钱算账的人后脚下一顿。
陈老太正弯腰摆货，听着脚步声，起身看见她，忙说道，“芸娘醒了，快去庖厨，把下午煮上的十全饮喝一碗。”
说完见她望向梁穆和，笑着说道，“川哥儿能干，今日多亏了他，又是送货，又是收钱，不然我和虎丫哪里忙得过来。”
青阳听了往他那儿走去，见他写上几笔后递上一个本子，“阿姐，这是今日卖的货品，有些字太复杂，我写了其他字代替，晚间再跟你细说。”
她看了看本上，虽账面有些潦草，但条目一行行还是很清晰。正说着，又有人进来，她拍了拍他，“我来吧，辛苦你了，快去休息休息。”
片刻后青阳正与人说话时，忽见身旁递来一碗热汤，她愣了愣，后看向他笑笑，接过一口喝下。余光瞥见他将怀里抱来的货品堆在柜台上，扶起阿婆坐在一边，按她说的位置一一摆放。
晚间店铺关好后，陈青阳与梁穆和一同在房间记账。
“阿姐，这个度是笃耨香，射是麝香，还有这个画叉的是芙蕖干香……”
听他说着，青阳一面誊抄到账本上。虽这些复杂的字他不会，但常见字基本都写出来了，且字迹也算齐整，便问道，“你之前上了多久的学？”
“我三岁时娘便让我进了学堂，一直到十岁，我爹去世后就没上了。我记得那先生……”，说着他却突然住了口，青阳停笔转头看向他，见他略羞赧地摸了摸后颈，“说出来怕阿姐笑话，小时那先生最喜欢我，常跟母亲说我若是好好读书，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紫袍加身。我小名川哥儿还是他取的，说是希望我海纳百川，做一位心胸开阔之人。”
听他说着，她回想起初见时，阿婆说他身世的事情，便问道：“为何之后不再上学了？”
他一时神情有些落寞，“我娘去世后，爹常在外经商，有时好几月不回。为了方便照顾我便听媒婆介绍，娶了一位张姓女子。她初来时对我也算好，后逐渐露出本来面目，常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陪她喝酒取乐。”
说着他嘴角紧绷，显出几分不甘，“我爹回家时她对我无微不至，我爹一走便拳脚相加，有时几日不让我吃饭。后将宅里的仆人都换成她的人，爹出事的消息一传来，不到半年就搬空家里改了嫁，我身边没个大人依仗，自是被她赶出了家门。”
此时他陷入回忆，脸上现出一丝痛苦之色。青阳发现还从未如此近距离看过他。在家养了半月，他脸上风吹日晒的黑斑逐渐褪去，透出原本细腻白皙的皮肤。虽然他身量气质比同龄人显得成熟，但其实细看下还带着青涩，想起他不过也才十五岁，却经历诸多风霜。
从回忆中抽身后，发现青阳有些出神地望着他，他安慰道，“都过去了。忘记跟姐儿说，等这几日忙过了，我得烧桶水洗洗身子，好多日未敢碰伤口，我怕再过些日子，身上就臭了。”
青阳听了笑起来，“对，现下好好将身子养好最重要。忘记问你伤口结痂了没？虎丫说你这几日不让她帮忙换药，也看不见伤口的情况。”
他点点头，“我见好了许多便自己擦药了，昨日借着铜镜看了看，都结痂了。”
此时虎丫端了两碗热汤进来，“姐儿，这个汤水是补气血的，阿婆说川哥儿正好也喝上一碗。”
见两人将汤水喝了后，她又说道，“时辰不早了，阿婆让姐儿先去上柱香，完了之后早些休息，明日要忙活的事情还多着呢。”
青阳应了声，拿起几炷香，让梁穆和跟她一起往外走。
二人走至梅花树下，她把纸扎摆好，转头说道，“今年你未能回乡扫墓，就在此处给你爹娘上炷香吧。”
梁穆和一时有些呆愣，片刻缓和后才慢慢蹲下，借着她手里的蜡烛，将香都点上。他正烧着纸，听青阳在一旁低声念道，“二老放心，川哥儿现下一切都好。离得远没法过去给你们上香，烦请过来领些香钱，保佑他顺遂平安。”
他记得小时父母亲带他去给祖父母上坟时，都是他们在一旁替他念叨。此时看着火光跳动，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着眼睛，他感觉眼眶一时有些湿润，连忙低下头。
“川哥儿，我其实和你一样，很早爹娘就去世了，我甚至都不知他们是何模样。若不是阿婆一直护佑着，想必我也不知在何处漂泊。我想跟你说，虽然给不了你太好的生活，但你若想留下，这儿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除非你想离开了，我们是不会赶你走的。”
虽然青阳没说，但他心里都清楚，自从爹娘去世后，身边的亲人都把他当个皮球，四处踢开，甚至最后这个王大，见久病不愈也将他丢下。且他那日也听见范二哥说的话了，他的存在对于她们更多是负担，但她还是愿意将他收留。
见他一直沉默着，正想多说两句，听他回复道，“若是我留下……你和阿婆真的不会再赶我走吗？”
他低埋着头，颈椎的骨节清晰可见，跳跃的烛光将他本就单薄的身形拉得更加细瘦，也显得越发孤独。
青阳想起他那几日生病时的模样，一时有些心酸，轻拍了拍他的肩，“是，阿婆与我都说好了，你放心吧。”
他点点头，“好，多谢阿姐。”
待纸扎烧完后，她起身说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明日还得辛苦你再帮我跑几趟，多走几次冤枉路，咱们这一片你就认得差不多了。”
梁穆和也站起身，笑着说道，“阿姐放心，我记性好，今日跑的鹑儿市张员外家，杨楼街曹丈人，土市子口，欣乐楼，我都认清了。”
“好，我先去给爹娘上香，夜里凉，快回房吧。”
说罢她转身往正房走，梁穆和正待离开时，忽然吹起一股风，将烧成灰烬的纸扎与香灰全都卷上了天。
他停下脚步，看了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朝飞起的烟灰拜了拜，才走回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