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已经三日没有上朝了，对外宣称是风寒发热，但御医诊来诊去，都说她不过是劳累过度，引发了气虚之症，用些益气补血的滋补药品，再多加休息就无大碍。 然而萧怀瑾每日食欲不振，头脑昏沉，一看折子就头晕目眩，闭上眼却又难以入睡，太医院开的药吃了几日也不见好转，反而叫她一日更比一日憔悴了。 不知是谁传出去的闲言碎语，竟让宫外有些人联系起先帝，先帝过去也是突然因病症连休了几日的朝，本以为只是小病，谁知后来再没好过了。这群人还煞有其事地称萧怀瑾其实得了和先帝一样的病，没有几年可活了。独宠皇后一人，也只不过是想尽快生下能继承皇位的子嗣罢了。 尽管只是风言风语，但已引得不少百姓人心惶惶。可谁知一浪更比一浪高，这边萧怀瑾病重的流言蜚语正满天飞，那边赵家小公子赵翎失踪的消息更是在京城之中丢下一记惊雷。 甚至比起萧怀瑾的病情，京中百姓更加关注赵翎失踪一案，因为他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强行掳走的，这可做不得假。 以赵家的势力，旁人想要将赵翎在赵长文的眼皮子底下藏匿起来何其困难，故而莫归鸿直接让人下了杀手，将人带走的第一时间就灭口，只留给赵长文一具尸体。 萧怀瑾本以为赵长文会疯狗似的来找她的麻烦，但对方却异常冷静地选择去拜访了莫归鸿，冷静到诡异。 屋外春雨沥沥，赵长文一袭黑衣半身湿透，站在莫归鸿书房门口处，他微垂着头，神情模糊，似苍老了许多，又似危险可怖了许多。 莫归鸿请他入座，他没有应，只是问：“你杀了翎儿？” 不需要主人下令，莫府侍从识趣退避，留下一方寂静到阴寒的空间。 莫归鸿不冷不热道：“是。” 赵长文又问：“是小皇帝让你做的？” 莫归鸿继续答：“不错。” 赵长文闻言沉寂了良久，久到他整个人仿佛都被雨声淹没，才突然像是从骨缝里挤压出一声阴狠的冷笑：“我竟不知什么时候莫大人居然怕起这小皇帝来了，你现在是和江焘一样，做了萧家的走狗？” 莫归鸿没有抬眼，反问：“赵大人知道家父是怎么死的吗？” 赵长文的声音里按耐着杀气与不耐：“不是你自己动的手？” “在下确实有这个打算。”对方滑出一个温和却冷漠的笑作为回应：“但是迟了一步。” 赵长文没有继续接话，他猜得出莫归鸿口中那个先了一步的人是谁。 “家父去世前，江南的云兮楼刚刚开业。”尽管客人没有进门，莫归鸿还是亲手为他倒了杯茶：“大人查云兮楼，查裴家姐妹查了多久？可查出什么了？” 不待面前人回答，他便自说自话道：“在下什么都没查出来。” 赵长文没有动作，亦沉默无言。 “在下着实觉得怪异。云兮楼真的只是酒楼食肆吗？若是，那是谁在帮萧怀瑾，如果不是，为何你我什么都查不到？” 一杯茶饮尽，莫归鸿缓缓转过头，平静而残忍地看向堵在自己门前、凶意弥漫的当朝宰相：“赵大人，陛下能够动用的势力，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可怕，这绝不是一两日就能累积起来的，而她也不过十七岁，先帝登基之后，她便再未踏出过皇宫一步，你觉得她的势力从何而来？” 还能是谁，只能是先帝。 赵长文不是想不到。先帝对于私库的安排明显就是为了防着他，就是在为萧怀瑾铺路，那么，留给她更多东西也并不是不可能，可能是人脉，是资源，甚至是一支暗队。 如果是这样，那么莫老爷子之死，就是萧怀瑾对莫归鸿的警告，或许，她还掌握了莫归鸿更多的秘密。 赵长文紧闭的牙关终于再次开启：“所以你选择投靠小皇帝了？” 对方直白道：“因为比起赵大人，眼下莫家还是和陛下站在一边比较安全。” 相比赵家，和萧怀瑾做敌人对现在到莫归鸿和莫家更加不利。 赵长文那双已然苍老浑浊的眼倏地睁大，他清楚莫家不是他永远的朋友，可是，莫归鸿怎么敢？他忘了把赵莫两家绑在一起的是什么了吗？ “她觉得信任你？李检和陆澄的案子还没有了结吧？”他的逼问俨然如威胁。 莫归鸿不为所动：“所以，陛下才会要在下献上投名状。” 赵翎的命，就是莫归鸿承诺效忠萧怀瑾的投名状。她要赵莫两家反目，那么手握莫家弱点的她，就能将莫归鸿攥紧在掌中。 赵长文这才看清，原来自己早就已经被抛弃了。当江焘选择投向萧怀瑾身边时，他当即决定抓紧莫家，他以为因利益而绑在一起的赵莫两家，就像因仇恨而相互厌恶的萧怀瑾与赵莫二人一样，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会轻易瓦解。 可他没想到，问题出在萧怀瑾那儿。她能够控制住莫归鸿，背后离不开长久的谋划，也就是说，从他未知的许久之前，她就已经在计划着，把莫归鸿这个仇敌也拉入自己阵营，为自己所用。 从江南匪乱，到与羌胡一战李检失踪，到陆澄一案突然冒出来的楚怀，到以质子身份被扣下的拓跋宏，再到现在………一环扣一环，是为覆灭他赵家而设下的大计。 他以为莫老爷子之死是开始，其实已经结束了。 赵长文犹如一尊荒芜的石像，苍凉静立，他什么都没说，等雨声渐大，几乎将他们淹没，才蓦地转身没入雨幕之中，消失了踪影。 ————————————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晚？”云兮楼上，尹彰刚进门，莫弁星便率先发问。 尹彰脚步一滞，转而露出圆滑的笑脸，坐到三人之间，“怎么，我等过莫大少爷那么多次，还不能让你等上我一等？” 薛珩羽在边上当和事佬：“今日难得一聚，你们俩都别为了这些小事计较啦。” 莫家父子返京不久，他们四人一直没找着机会一起聚上一聚，今日还是在薛珩羽的反复邀约下，才好不容易凑到一起，但几人间的心思都已经不似从前了。 对于薛珩羽的擅自打断，莫弁星似是不满地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而尹彰也不如过去那般一上来就大谈从各处搜罗来的流言蜚语，至于宋珏，他倒是和往常一般，只是平静地饮着热茶。 是而薛珩羽只能自己主动问询：“听闻陛下身体抱恙？” 他是冲着宋珏问的，毕竟他是离萧怀瑾最近的人。 宋珏的视线在薛珩羽和莫弁星之间转了个来回，他不清楚这二人如今是何种关系，自打莫家父子回江南奔丧开始，他就没得到过莫归鸿的任何指示或提点，反而得知了莫弁星与薛瑶宁的婚事被重提，这叫他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就莫家父子回江南之前的形势来推测，他还是相信莫归鸿与萧怀瑾暂时尚未分道扬镳。 那么自己要担心的，就只有暗存反心的薛珩羽了。 宋珏斟酌了片刻才道：“听说是过于劳累。不过我也不甚了解，陛下罢朝前两日进宫讲解经集的是林大人，她应当更清楚些。” 宋珏与林妙仪各为两届状元，同在翰林院担任翰林院修撰，职务上也互相配合着。由于林妙义才上值不久，又是萧怀瑾破例钦点的头一位女状元，为皇帝讲经史子集的职责便自然地分到了她头上，宋珏陪在萧怀瑾身边的时间倒是变少了。 薛珩羽略显失望，又掉头压低了声线去问尹彰：“听说先帝过去也有此病症，不知真假？” 尹彰却少见地有些不耐烦：“薛兄何时也对这些真假难辨的传言感兴趣了？大街上还传有前朝楚王的血脉流落在江南呢，难道也是真的不成？” 莫弁星突然怪异地嗤了一声：“你又怎知不是真的呢？” 尹彰只当他是故意要反驳自己，没当回事。而宋珏却指尖一颤，险些摔了手中小杯。他咽下猜疑与心悸，试图不动声色地去窥看薛珩羽的神情，谁知先撞上莫弁星暗含警告的眼色。 他立刻敛眼不再多看。 “说起传言，不是还有一件事吗？”莫弁星今日难得的话多：“赵翎失踪，你们都不关心吗？” 尹彰待众人把目光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前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别瞅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赵府现下，我连靠近都不敢。” 他刚得知赵翎失踪之时，想着做学生的，怎么着也该去慰问两句，可刚瞅见赵府的门，他就看到好些个三四品大员吃了闭门羹，他哪里还敢去触霉头。 薛珩羽笑道：“咱们私下里说说，总不碍事的。” 尹彰听了他这话觉得奇怪，他过去可不是这么爱嚼舌根的人。 薛珩羽继续道：“尹兄你说，掳走赵翎的人会是谁呢？” 尹彰越发警惕他为何这样问自己，又听他说：“尹兄不觉得蹊跷吗？当街掳人，总要有个目的啊，若是山贼野匪，不会如此嚣张；若是仇家寻仇，谁敢做赵大人的仇家？” 敢与赵家为敌，且有能力与赵家为敌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江焘、莫归鸿和萧怀瑾。 尹彰不是傻子，他知道薛珩羽在暗示什么，而他更知道，赵家怕是要不好了。否则以赵长文的性格，别说赵翎会不会被掳，就是真的被掳走了，凶手也死几百回了，而不是事到如今，赵家还对外称赵翎依旧失踪。 赵长文和赵家碰上麻烦了。 正所谓覆巢之下无完卵，万一赵家倒了，他自己没了依附的大树是小事，要是上头的人清算起党派根系，他尹家必定是逃不掉的。 他笑容渐渐挂不住，显露出不安的僵硬，但依旧维持着笑脸，作玩笑状哈哈道：“赵大人若真有这样厉害的仇家，那我可得小心着别被波及了。” “赵兄说笑了，”薛珩羽大方拍他肩：“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朋友一场，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便是。” 尹彰以笑作答。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出了云兮楼，拒绝了其他人的陪同，尹彰迎着暮春傍晚的暖风醒了醒酒，瞧着面前热闹的街市，他永远上扬的嘴角分明还没放下来，却忽然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他正愣着神，忽闻得身后有人唤他，冷淡却莫名安定。 尹彰回身望去，看见了那张他认得的面庞——林妙仪。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面熟的女子，尹彰努力驱走醉意，定睛一瞧，发现竟是薛珩羽的妹妹薛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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