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喧车马欲朝天,人探东堂榜已悬。三月二十,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这近一个月以来,林妙仪是整个京城乃至大齐最为惹人注目的考生,无论是她以女子身份连中五元;还是她在大牢里滚过一圈,又在皇帝面前露了脸,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稀罕事迹;都成了百姓茶余饭后最为津津乐道的谈资。 与之而来的是流言蜚语满天飞,有人说她是托关系走后门才保住了一条命;有人称她在朝堂上一鸣惊人,皇帝是看中了她的本事;更有甚者,怀疑她根本不男不女。 但要说最关注的,莫过于她究竟能不能一举夺魁,成为大齐立国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女状元。 金榜高悬姓字真,分明折得一枝春。皇榜之下,众人还在挤破了脑袋找寻林妙仪三个字,而她本人此刻正身着簇新的朱红吉服,领一众新科进士,叩拜在萧怀瑾御座之下。 萧怀瑾取一朵赤色牡丹绢花,亲手簪在她耳边。 “林状元才冠群雄,得尔为臣为官,是朕和大齐之福泽。” 林妙仪微微抬起一点头,眉间带着些笑。上次面圣,她衣着脏污,多少有些憔悴,如今换上崭新鲜亮的官服,头戴青红相间、绣云嵌珠的状元帽,举手投足见的精神气,宛如初升的昭阳,亮得人移不开眼。 萧怀瑾盯着她英气的眉目、大方从容的姿态,愈发喜欢,伸手扶她起身。 “今日是林状元的好日子,”萧怀瑾轻拍她肩,朝她点头,“该让天下人都瞧一瞧。” 春风得意马蹄疾,形容林妙仪此时的心情恰如其分。 打马自宫门出来,迎面就是簇拥的人海,约莫是她的女子身份太过惹人好奇,今年状元游街的场面比去年还要热闹得多,她甚至听得见底下人对她的议论纷纷。 但是没有关系,她已经卸下了男装伪饰,亦不必再为身份暴露的危险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此刻的她,就是正大光明、万众瞩目的六元及第、天下第一女状元! 相较于街道上的热闹非凡,只隔着一扇窗的云兮楼雅室内,氛围却冷硬至极。 “怎么,你很羡慕?”拓跋宏捉住拓拔和珠眼中跃动的那一抹红衣,狞着五官冷嘲道:“你别以为把我困在这里,再毁了自己的脸,父王就会心疼你,给你什么权力,更别想学这什么林妙仪、萧怀瑾,羌胡可不是齐国!” 拓拔和珠缓缓收回视线,并不想理他。她不觉得她这个蠢哥哥会这么快察觉到她的最终目的,是有人提醒他了吧。 淡淡瞥了一眼默默喝茶的耶律贞——明明她已经提醒和警告过他了,大概在耶律大人的眼中,她依旧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你以为萧怀瑾能当皇帝是靠她自己,要是她有个兄弟,你看这皇位还轮不轮得到她!” “皇兄。”拓拔和珠打断他。 她脸上没戴任何遮盖用的饰物,一转头另半边脸上刺目的疤痕就扎进拓跋宏的眼。 她半垂着目,冷淡说:“往后寄人篱下,还是低声下气一些的好。” 他们本是要往皇宫去的,在云兮楼驻足不过是为了躲避状元游街的人群。今日是羌胡使团留在大齐的最后一天,待拜别过萧怀瑾,并将质子拓跋宏送入宫中,拓拔和珠一行人就要启程返回,也正是如此,拓跋宏才会格外暴躁。 被她这么一挑衅嘲讽,拓跋宏怒极,当即抄起手中瓷杯就要向她砸去。 拓拔和珠不慌不忙看向窗外人海,“皇兄上次闹事,把自己变成了质子,父王赔了齐国千万两银。今天再来一次?” 拓拔宏手中杯最终没有扔出去,却简直要被他生生握碎。他怎么过去从没发现,自己这位好妹妹心机如此之深,野心如此之大? 可此时的他除了指着她鼻子咒骂,什么也做不了。 “你等着吧,父王要是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绝不会放过你,说不定,你还会比我早死呢!” 拓拔和珠再度瞥了一眼耶律贞,依旧没有搭理自己气急败坏的兄长。 大约萧怀瑾也是懒得与拓跋宏交谈,在宫中打过照面后就让人带其去住处安顿,只留下了大伤初愈的拓拔和珠,一起说些“慰问送别话”。 “这是拓跋宏送给赵长文的信。”拓拔和珠将一沓锦缎包裹的信件推至她面前。 “皇女果然是个守信之人。” 萧怀瑾接过信大致浏览了一遍内容,上面没有时间,但她发现这都是拓拔宏在向赵长文寻求“帮助”,推测是拓拔和珠脸受伤之后,拓拔宏失势,拓拔和珠从他那儿截下来的信件。 “只有这些吗?” 这的确能证明拓拔宏与赵长文的勾结,却没有多少李检相关的信息。 她缓缓抬眼:“朕以为皇女承诺的是更好的。” 拓拔和珠没有选择直视她,“陛下恕罪,可我的手里总不能一点筹码都没有。以后您帮我,我还会给您相应的回报。” 是了,她现下已经摆脱了拓跋宏这个障碍,毁容之后,羌胡王也不好再逼她和亲,反而还要补偿她,她已经可以全心奔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去。处境发生了变化,立场和姿态自然也会跟着变化。 所谓盟友,本来也是相互依靠,又相互博弈的关系,谁都不想轻易把自己手中底牌尽数交出去。 萧怀瑾从胸腔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哼笑,也不生气,怡然自得地倾靠在椅背上,微眯起眼看拓拔和珠。 “您生气了?”对方似有些抱歉,可并未见惶恐与不安。 萧怀瑾摇头,“朕只是希望,最好真的能等到你回报朕的那天,也希望真的到那天,你确实有能力支付朕要的回报。” 即便她确实希望拓拔和珠成为羌胡的帝王,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不求回报的圣人。 拓拔和珠很清楚她的言下之意,倘若自己给不了她满意的报酬,那么大齐的军马就会自行取走想要的东西。 “不过这一切都还远得很呢,”瞧着眼前人逐渐绷紧的指尖,萧怀瑾脸色一转,露出一个极为温善的笑,宽和道:“就算朕想要助你,也得等皇女先在羌胡站稳脚跟才行。” 拓拔和珠并未在宫中久留。 送走了羌胡使团,萧怀瑾难得主动地去请了拓跋宏。 这还是第一次,他们俩单独面对面喝茶。 萧怀瑾略显不耐:“准你留两个贴身的随从,已是朕大发慈悲,皇子要是还这么闹下去,朕可就不会这么好说话了。” 入宫第一天,拓跋宏就和宫人们闹了起来,在他眼里似乎所有人都想害他,除了从羌胡带来的两个侍从外,他竟死活不准旁人踏进他住的凌烟阁一步。害得她不得不派高渊去收拾麻烦。 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主人了。 “大发慈悲?”拓拔宏狠狠冷嘲一声,拍案而起,动作大到掀翻了案上刚斟好的茶,“你别把我当傻子,分明就是你从一开始就和拓拔和珠勾结好了要害我!” 滚烫的热水夹着尖锐的瓷器碎片溅落至萧怀瑾衣上,在她手背烙出一块浅红的圆印。拓拔宏本就长得凶狠,此刻双目圆瞪,利眉怒竖,身子前倾,犹如一只发起狠来要咬人的狼狗,立马就要冲萧怀瑾而去。 沅芷见状忙拦上去:“拓拔殿下僭越了!” 湘兰赶紧取了湿帕子来要替她敷手,萧怀瑾却像没觉着疼一般,抬手让她们退后。 “是又如何,你不服气?” 她声音轻轻的,盯着他的一双眼睛,平静得宛若上古寒冰,盯得他如芒刺背,心慌意乱。 “你要是真那么有骨气,受不得一点屈辱,就该趁这个机会杀了朕,届时大齐大乱,不正是你羌胡的可乘之机,到时候你的父王和族人还要赞你是英雄呢!” 如萧怀瑾所说,她身边除了沅芷湘兰没有旁人,只要他想,以他的力量可以轻易扼断她的脖子。 可是…… 她问:“可是你怎么不敢动手?” 萧怀瑾轻挑眉尖,从容拭去手上、衣角沾染的茶水。 “因为你知道,一旦朕死了,你必定无法活着出去,那就算羌胡胜了又如何,胜利的果实最后还是会被你的其他兄弟姐妹摘去,惨死的你最终什么也不会得到。” 她怜悯地长叹一口气,“拓跋宏,你要怎么办呢?你在这里还能依靠谁呢?谁能帮你?谁能助你回羌胡,夺回你原有的一切?” 萧怀瑾悠闲从袖中抽出一封从拓拔和珠那儿得来的信,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道:“难道是赵大人?” 拓拔宏脸色大变,作势就要去抢:“你从哪弄来的!” 萧怀瑾自不会让他得手,边将信件收好边闲话似的问:“赵大人可不是乐善好施的人,你现在能帮得了赵大人什么呢?又准备拿什么和他交易?” 拓拔宏无言以对,事实上自从来到齐国,他向赵家连连去信,对方都没有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再蠢也不会意识不到,赵长文根本靠不住。 萧怀瑾见他整个人黯然颓丧下去,语调轻快说:“皇子殿下要是稍微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你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唯一能助你回故国的,是朕。” 拓跋宏警惕道:“让我成了质子的不就是你吗?” “朕可是救了你呢,否则按皇女的要求,你早就该命丧九泉了。”她支起头笑眯眯看他,“你猜猜朕为什么要留你一命?” 拓跋宏当然知道她有目的,可她说的云里雾里的,他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把你留在大齐,对朕来说,是养虎为患不错,但对于某些人而言,他们只会忌惮朕有一天放虎归山。” 只要拓跋宏还活着,那么羌胡的其他皇子皇女,尤其是拓拔和珠就永远放不下心,换言之,他是她拴住羌胡的一条铁链。 萧怀瑾重新为他们俩人各斟了一杯新茶,“至于究竟是被当做祸害除掉,还是乖乖听话等待重回领地之日,就看这只虎自己的选择了。” 虽然,他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 拓拔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哪能不知萧怀瑾的提议危险?无奈现在的他只能咽下满腔苦水:“你想让我做什么?” “没什么,朕只不过是想和你打听一些事。” “和赵长文有关的事?” 萧怀瑾颔首:“还有李检。” 察觉到她语气中的阴沉,拓跋宏不免有些心虚:“赵长文是让我除掉李检,我也听他的布下了陷阱,李检确实中计了,但是他失踪这件事,跟我可没有关系。” 萧怀瑾不是没有预料,毕竟如果李检当真落入了他手中,不可能江源、裴家姐妹和拓拔和珠几方调查之下皆无线索。然而真听他说了,她又免不了一阵失落。 她又细细问了具体情形,拓跋宏这会儿已经服了软,便把当时细节都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其实他也怪异,彼时他对自己和赵长文设下的陷阱颇为自信,以为除掉一个李检不还不是手到擒来,而李检所率的先锋军也的的确确中了埋伏。可等他带兵去捉人时,却连李检的影子都没瞧见。整个先锋军中,独独少了李检,仿佛凭空消失一样诡异。 萧怀瑾闻言沉寂下来。李检失踪已有半年,时间越久,越是凶多吉少。若他还活着,就算因某种缘故回不来,也必定会想办法给她一个信儿,莫不是…… 拓跋宏见她久久无言,大抵也没什么要多问的了,他亦不想再待下去,遂起身要走。 她没有阻他,只对他背影说:“朕会多在凌烟阁加派一些人马,皇子平日无事不要乱走动。” 对方陡然顿住脚,愤愤转过身来:“为了监视我?” “为了保护你。” 萧怀瑾面容里带了些冷模的警告和威慑,看得拓跋宏骤然变了脸色。 她缓缓道:“皇子别防错人了,接下来赵长文一定会想办法来灭你的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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