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杏榜出,状元楼上新科贡士济济一堂,又是一片笙歌鼎沸,喜气洋洋。 林妙义被簇拥着围在中间,前来向他这位新鲜出炉的会元敬酒结交的人络绎不绝。 即便没有世家背景,一众公子哥也不敢低看他。原因无他,能连中五元,别说是大齐了,就是往前数个几百年,也是头一回。 这样的名号,举国上下都是响当当的,宫里必定也会有所听闻。殿试上,皇帝和主考官只需稍微抬一手,便能成就文曲在世、六元及第的祥瑞,何乐而不为呢? 众人日后都是要混迹官场的,自然看得懂只要不出意外,这状元之位必是他林妙义的囊中之物。 然而春风得意却逢变生不测,前一日众人才在状元楼上把酒言欢,第二日京中就传出一条惊天动地的消息。 才冠京城的会元林妙义,竟是女儿身。 昨儿是六元及第状元才,今儿就沦为欺君罔上阶下囚,那些凑上来攀附的“朋友”,一转眼就成了凉薄的看客。 萧怀瑾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林妙义已被压入刑部大牢。 眼下殿试当前,林妙义又刚夺得会试魁首,风头无两;再者她能以女儿身通过院试、乡试、会试等各级考试,就说明各级考官有玩忽职守之嫌。兹事体大,究竟该怎么处置还要问过她和一众大臣的意思。 “陛下,按大齐律女子不得科考,此乃欺君,论罪当斩。”新任刑部尚书骆秉德上书道。 萧怀瑾速速浏览过一并呈上来的林妙义会试题卷,不得不说,只从这数百字的骈文,便可一窥此人的经世之才,即使是和上一年的状元宋珏比,也更胜一筹。 她不禁慨叹:“能连中五元,此人果真非凡。” 骆秉德似是怕她心软,提醒说:“但欺君之罪不可饶恕。” 萧怀瑾瞧着骆秉德这副不近人情的模样就头疼。他确有办事之能,可为人刻板守旧,早前她就曾与他商议过修正大齐律法之事,奈何他铜墙铁壁,又有其他大臣支持,将她的主张全部驳了回去。 然林妙义这样的人才她怎么舍得治罪?这可是能连中五元的大才女啊!多少年才能寻得一个?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来改一改这早就让她看不顺眼的大齐律。 “先传上来,朕有话要问。” 林妙义让人押着带了上来,被推搡着跪在地上,身着囚服,长发披散,宽大的粗布囚衣罩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身量纤瘦,即便如此,也不见一丝落拓。 她虽是跪着,却没有叩拜,更没有表现出丝毫敬畏之心,反倒是满眼不屑,好似此刻被问罪的不是她,而是她在审判这满朝官员。 骆秉德不喜她这幅态度,厉声责问:“林妙义,真名林妙仪,女扮男装,混淆视听,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林妙仪没有半分畏缩,她身姿挺拔,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犹如一颗迎风而立的青松,肩脊之上是宁折不弯的文人傲骨。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草民不知罪!” 她不仅将背脊挺得更直,更是直接抬头,直视端坐于高堂之上的萧怀瑾,振声道:“草民不但不知罪,还要状告真正的有罪之人!” 如此大胆放肆,在骆秉德眼中更是罪加一等,他正要责她殿前失仪、藐视尊上,就被萧怀瑾打断。 “你要告谁?” 得到了萧怀瑾的回应,林妙仪面上更具坚色,她膝行上前,高昂着头斥道:“草民要状告的第一人,就是陛下您!” 她抢在别人责骂前把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全倒出来:“您身为天下之主,本该明镜高悬,却不明事理,不辩忠义。我能摘得会试魁首,凭什么这仕途我就走不得?膏梁纨袴尚可入朝为官,我有报国之心,却只因是女子,就要被问罪斩首。同样是连中五元,男子是文曲现世,女子便要掉脑袋,实在荒唐!” 她满眼不屑,愤愤道:“陛下若要让臣枉死,那就是眼盲心盲,坑害忠良,此乃为君者大忌!” 御史大夫张承礼怎能容忍她一介平民女子冒犯国君,立刻就要派人来掌嘴。 “张大人。”萧怀瑾呵止他,听了如此大不敬的一番话,她依旧脸色不变,只淡淡说:“让她继续。” 林妙仪也不怵,甚至更加提高了声量:“草民要告的第二人,便是此处文武百官!” 她仿佛已存死志,愈说愈愤慨,愈说愈无所忌惮,公然对一众官员冷笑质问:“敢问各位大人,可有一人知晓我为何冒死也要科举入仕?不问缘由就要治罪,这就是诸位大人的为官之道?” 不待旁人回应,她紧接着道:“草民再问,我寒门出身,女扮男装,自幼为生计劳碌之余,还要谨小慎微隐藏身份,无钱入私塾,更无名师指点,却能连中五元。诸位大人看不见我的才学,看不见我身为寒门之子的艰难,看不见世家子弟的无能,仅以女子不得入仕这一可笑律令就要将我赶尽杀绝,不思当前律法是否有弊病,只知照本宣科,是否犯下了不作为之罪?” “自负。”一直冷眼旁观的赵长文突兀地嗤笑一声,厌烦不耐地斜下一点视线俯视她:“你对为官之道了解多少?就敢在此大言不惭。” “自负?”林妙仪反嗤回去:“尔等美名其曰国之栋梁,可我只见诸位上不敬天子,下不爱庶民,却拿着高俸厚禄,享着百姓叩拜。你们尚能为官做宰,高才如我,又为何做不得?” 赵长文懒得浪费时间与她争论:“牝鸡司晨,本就是有违礼法的事。” “赵大人这是指桑骂槐吗?” 林妙仪还未反驳,御座之上一道冰冷的声音蓦地插进来,含着淡淡不悦,不怒自威。 这朝堂之上,可不止林妙仪一个女子。 赵长文浅抬了抬眉,不为所动:“陛下是真龙天子,自是不同的。” “怎么不同?朕是真龙天子,所以就变成男人了?” 张承礼眼见二人间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急忙换了个理由,把话题再度拉回林妙仪身上。 “陛下,女子名节为重,林妙仪不在乎自己名声,情愿终日和一群男子混在一起,可天下百姓未必瞧得上她。” “名声?”林妙仪觉得可笑至极,讽刺他:“为官者当品行高洁,倘若我与各位大人一处当差做事,就要担心污了自己的名声,那这当官的都是什么渣滓败类?” 张承礼被她这么含沙射影地一骂,语气里也带了怒意:“若天下女子都如你这般不顾家宅安宁,个个奔着入朝为官而来,那天下岂不乱套了!” “那就更是说明大齐律法之弊病!科举不就是为了选贤举能?从县试到会试,我次次魁首,在我之下者,谁能与我比贤?而堂堂大齐国律,仅仅因为我是女子,就要我这天下第一等贤才安于家宅,甚至要置我于死地,岂非舍近求远,舍好逐坏?如此不辩奸贤,对大齐社稷难道是好事?” 林妙仪言辞大气慷慨,竟颇有一种舌战群儒的气势:“女子为官致使天下大乱的话更是可笑至极!敢问各位大人,平定大齐天下的是谁?难道剿灭前朝藩王,击退胡人入侵,建成我大齐盛世的太宗皇帝不是女子?这天下尚为女子所平,又何来女子为官,天下不宁一说!” 张承礼还欲再与她辩,萧怀瑾却不想再听了——她现在只想把把林妙仪保下来。 “林妙仪,你是寒门出身,又是扮作男子参加科考,一路走来想必受了不少苦。你能破除万难,连取五元,才华之盛,韧性之强,皆是旁人万万不能及的,称一句巾帼奇才绝不为过。” 她不掩饰对林妙仪的赞赏,面上带了一些笑意,慨叹道:“你说得对,明明眼前有这么一位旷世逸才,朕却要舍弃她,去选择那些平庸之辈,那朕可真是糊涂至极。” 一众文臣急得一齐上前劝道:“陛下,不可呀!” 萧怀瑾置若罔闻:“朕也是女子,既然女子可为一国之君,那同样也可入朝为官。” 张承礼当即双膝叩地,领着群臣摆出死谏的架势苦诉:“陛下三思,林妙仪一介草民如何能与您相比!” 骆秉德也跟着劝说:“陛下,若违背国律而不降罚,日后必会有人效仿之,届时科举之事该如何进行?” “那就重新修订律法和科举规制!” 萧怀瑾听他们这些车轱辘话已经听得烦躁不堪,不想再浪费时间拉来扯去。 “骆卿家,朕屡次三番与你提过,律法当顺时而变,切不可因循守旧,故步自封。” 骆秉德还没回话,赵长文又替他先说:“可这样一来,百姓之中必异声群起,届时陛下该如何处置?” 萧怀瑾反问:“那赵相觉得朕草草治她一个死罪,将她这位五元才女就此抹了去,百姓便不会有任何异议了?” 林妙仪知道萧怀瑾是在强保自己,她本没有期望得到如此看重,甚至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现在萧怀瑾站出来为她撑腰,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赵大人不必担心,我还是‘男子’时,人人都赞我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文曲星降世,难道就因为我现在成了女子,先前的连中五元也都不算数了?” 她笃定承诺道:“若我再能拿下状元之位,就是大祥大瑞之兆,届时百姓未必不愿见我入仕,况且……” 她说得胸有成竹,萧怀瑾却微微摇头,抬手制止她。 “林妙仪,你不必做什么担保,一甲状元头名状元也好,二甲普通进士也罢,什么样的功名就该授什么样的官。如果你没有拿下状元之位,朕就不让你入仕,那比不过你的那些人又有什么资格被授予功名呢?” 她要的是让更多女子入朝为官,而不是为她们增添更多不必要的条件或限制。 林妙仪没有想到她会做到如此地步,意外之余也不由心生感激和愧疚,她自诩口齿伶俐,奈何这一刻除了感谢之语外,再寻不到合适的话来了。 “陛下万万不可!” 以张承礼为首的一众言臣摆出了死谏的架势,黑压压一片跪在那里,齐声劝她三思,俨然一副她不收回成命,他们就长跪不起的意思。 萧怀瑾懒得管他们,骆秉德不听话,她就让江焘派人送林妙仪出宫;其他臣子非要与她对着干,那她索性连早朝也不上了。 “朕意已决,你们喜欢跪,那就跪着吧。” 她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动摇,往后的纷争与压力,皆数由她来承担。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