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各地举子的名单已送来了。”高渊捧着几本厚厚的书册放至萧怀瑾桌上。 “送举子的名册来做什么？会试不是还没考？” 科举三年一届，去年是因为新帝登基大开恩科，今年这才是正经的正科。眼下将入二月，各地举子开始陆续入京备考会试。 可会试又不是她来管，要送也该等会试后给她殿试名单，拿举子的来有什么用？ 萧怀瑾狐疑拿过名薄，简单翻阅浏览了一遍，失笑说：“莫大人好细的心，人在千里之外，也不忘京城的政务。” 派人送来这花名册的不是别人，正是去年被她索要过殿试名单的莫归鸿。 大齐科举之事历来是由礼部、丞相和太师三方协同安排，这又是关系到日后官场党派之争的大事，如今莫归鸿远在江南，鞭长莫及，这是主动在向她请求帮助呢。 而这册子与其说是在介绍举子，倒不如说是在提醒她有哪些人是此次科举中值得注意的。 至于到底是要她关照些还是警惕些，就不得而知了。 她留意到整本名册中，最前头几排的名字皆为世家子弟，只除了一个人。 萧怀瑾若有所思念道：“林妙义，吉州人士，寒门出身。” 吉州地处江南西道，既是江南的考生，难道莫归鸿收了他做门生，有意提拔他？ “这位林公子很有名气，听说宫外有不少人都押他做今年的状元。”高渊听到她念及此人，便说起近日外头热闹的传言。 “此人县试、府试、院试皆为案首，已拿下了小三元，乡试又得解元，若会试和殿试也为头名，便是一人夺得大小三元。六元及第，可是冠绝古今的大祥大瑞之吉兆。” 萧怀瑾的视线在“林妙义”三个字上短暂辗转，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在意。 “且等他拿下会元再说。”将册子随手一扔，她伸了个懒腰道：“朕待会去一趟清凉殿。” 老实说，自她生辰之后，她与赵佚就没再单独见过面，虽说他不是情绪用事的人，但要说一点不尴尬，那也是假的。若不是为了了解赵长文最近的动向，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去见他。 然而清凉殿此时已有了其他客人。 “皇后殿下棋艺超凡，臣愿赌服输。”赵佚微微低下头说。 莫璟之不是第一次和他下棋，怎会看不出他并未使出全力。 “分明是贤妃有意相让，我愧不敢当。” “殿下抬举臣了。”赵佚淡淡道。 他与莫璟之平日里偶尔也有往来，每每莫璟之主动来找他，总是有着某种缘由，可这一次他虽看不太透此人的来意，模糊间却能感到对方朝自己投射而来的攻击性。 “贤妃也常和陛下下棋吗？”莫璟之没头没尾地问道。 “偶尔。”赵佚收起棋子，为他添了杯热茶。 “贤妃想必很会揣摩陛下的心思，对陛下的喜好很是了解。” 了解她的喜好？赵佚回忆起还躺在自己屋子角落里的孔雀石手钏，只觉可笑。 “臣不敢揣测圣意，对陛下更谈不上了解。” 莫璟之察觉到他语调中的赌气，问：“可两位不是青梅竹马吗？” 这个话题让赵佚觉得焦躁，他不想再继续下去，微敛笑意挑眼睇莫璟之。 “殿下来臣这儿，不是为了下棋吧。” 对方却迎上他目光：“那贤妃以为，我应该是为了何事而来？” “为了陛下？” 莫璟之没有否认，仅仅是端起他新沏好的茶轻抿了一口。 赵佚隐隐有一种猜测。 “臣斗胆问一句，”他收起轻佻态度，盯住对方的眼睛，“殿下对陛下，莫非是动了真情？” 猝不及防被点破心思的莫璟之拿着杯盏的手一晃，差点儿烫着自己。他大概是下意识地想压制住自己的情绪，竭力表现得心如止水，却止不住有一抹绯色慢慢从颈上爬至他耳后。 可随即他便想起这些天里，他与萧怀瑾那若即若离，忽远忽近，让人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的关系，他的眉眼逐渐黯然，即便努力克制，也依旧盖不住那化不开的愁绪。 莫璟之并未回答，赵佚却已经知道答案。 他先是觉得可笑，后是感到不快。莫璟之在羞赧纠结什么？萧怀瑾连自己这个昔日老友都不在乎，又会分多少真情给其他人？莫璟之怎么敢喜欢上她？ 赵佚讥诮冷哼一声，嗤道：“自古帝王多薄情，陛下此人，情义之于她，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手段，殿下可别被人给利用了。” 莫璟之不明白赵佚为何突然尖锐地指摘起萧怀瑾的不是，他自己也确实连对萧怀瑾的心绪都还未彻底理清，总是陷在彷徨与痛苦之中。 可无论如何他都清楚，自己不喜欢赵佚对她的诋毁。 至少，他所见到的萧怀瑾，并非赵佚口中这般。 他针锋相对地反驳道：“我以为贤妃与陛下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看来并非如此。” 话里直冲冲的讽刺与排斥让赵佚更加觉得碍眼，他算是什么人？凭什么站在萧怀瑾那边，像指责外人一样指责自己？ “正是因为青梅竹马，所以我才敢这么说。因为我深知对陛下而言，青梅竹马也好，结发夫妻也罢，都不过是棋子或敌人。” 这些话并非赵佚本意，然而他此刻却忍不住嘲讽回去。 “殿下觉得，您对于陛下而言，算得了什么？” 莫璟之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埋怨，但他有什么资格去怨萧怀瑾，是萧怀瑾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还是他觉得，他身为她的儿时旧友，就一定要与别人不同些？ “那你呢？贤妃，你为什么这么恼怒，是因为陛下也只不过把你当做棋子？可你又把陛下当做什么人？是君主、朋友、还是别的？” 莫璟之反问他，尖锐直白地戳穿他冷嘲热讽表象下的私心。 “你究竟是怨陛下无情无义，还是怨她对你不够有情有义？” 是棋子又如何？至少萧怀瑾还亲口对自己说过喜欢，姑且也算是两情相悦。可他赵佚呢？所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亏自己还总是因萧怀瑾对赵佚的亲近而心绪不宁，原来竟是庸人自扰。 意识到这一点的莫璟之心中不由滋生出快意，他暗骂自己卑劣，可心情却诚实地畅快起来。 赵佚仿佛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前所未有地对眼前人感到厌恶。他彻底舍弃了温润的做派，凛起鹰隼般阴翳的目光瞪住莫璟之。 然而还未开口，就毫无预料地被人打断。 “主子，陛下来了！”鸣竹小跑着进来禀报。 萧怀瑾来时没有事先通报，一进门就撞上莫璟之堂皇的视线，三人一时间俱是一脸的不知所措。 她的步伐断在原地，到了嘴边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 为了缓和与赵佚间僵硬的气氛，她一路上打了满腹草稿，可谁能料到八百年不出一次未央宫的莫璟之，偏偏选在今天造访清凉殿。 而且瞧这情境，可不像是相谈甚欢的模样。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怀瑾当即打起了退堂鼓。 “朕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二位。”她想快点逃离，抬脚就要掉头出去，“朕还是先回避一下。” “陛下！” “陛下。” 二人这会儿倒有默契，异口同声地唤住她。萧怀瑾那只悬在门槛上的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好在赵佚是个进退有度的人，迅速收起不该有的情绪，打圆场道：“臣与皇后殿下因棋局起了些口角，不是什么大事，让陛下见笑了。” 莫璟之也附和着请她入座。 坐是坐了下来，萧怀瑾一早措好的辞却是用不上了，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等着其他人先起话头。 最后还是作为“东道主”的赵佚做了那个破冰者，问：“陛下怎么突然来臣这儿了？” 赵长文的事儿总不能当着莫璟之的面问，萧怀瑾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来搪塞。 “朕就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你，毕竟许久没来清凉殿了。” 赵佚瞥了一眼默默无言的莫璟之，忽地滑出一个嘲弄的笑，道：“臣还以为陛下早把臣给忘了，都半个月了才想起臣这一回。” 他这话是说给萧怀瑾的，但莫璟之却骤然沉下了脸色。 半个月说长也不长，说短也着实不短。她每隔半个月才会去一次未央宫，而上一次之前，更是有足足一个多月没有在未央宫留宿过。 萧怀瑾怎么听都觉得他说的不像好话，这不是赤裸裸地在讽刺莫璟之吗？ 她不清楚他们俩究竟因为什么事起了什么样的矛盾，但看样子不是什么大事，大约只是他们的私人纠纷，她擅自插手未必合适。 而且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断干净，就不该再对他们有过多的关心。 遂只是淡漠道：“朕这些天忙得很，自然没有时间频繁往后宫跑。” 这不留情面的冷淡回答，让本就僵硬的气氛愈发冷凝。 赵佚和莫璟之都没想到她会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态度。若在过去，以她的性子怎么着也会说几句寒暄客套的话，今日却似变了个人一般。 莫璟之担心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碍于赵佚在场，最终什么也没问。 这不是他的未央宫，萧怀瑾过来，摆明了是来找赵佚的，自己留在这里，倒像是碍着他们事了，否则也不会几个人相对坐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许是知晓了赵佚和萧怀瑾的关系远没有他以为的那般亲昵，他算不上太失落，左右再过两日便是初一，他有再多的疑问也可以等到那时再说，没必要继续在这儿和赵佚对峙。 于是莫璟之释然起身作别。 待他离去，赵佚斥退了旁人，低头泄出一口烦闷的浊气，说：“陛下是为了赵长文而来吧。” “不错。” 否则她还会因为什么而来呢？赵佚自嘲地想。 “陛下放心，和亲一事闹到今日地步，他也无力转圜。眼下他将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江南莫家的变动上，正在调查您背后的势力，让臣在宫中留意您的动向。” 他们除了正事之外，好像就没用其他可说的了，萧怀瑾静静听他说完，不多时便要离开。 “陛下这就走了？”赵佚还是没有抬眼。 “朕还有政务……” “是，臣知道的。” 他突然凄然轻笑了一下，但转瞬又恢复如常，短暂到萧怀瑾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不悲不喜道：“陛下很忙，那就恕臣不远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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