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今日又在未央宫。 她照旧是每月初一、十五才会去莫璟之处，但偶尔因有事交托，或像今日这般，由莫璟之邀请她，她也乐意在未央宫待上一阵。 他今日请她，是为了江望川的生辰，这人好巧不巧，在九月初九重阳节那一日出生。若不是日子特殊，与宫里其他人一样赏下诞辰礼，再赐些珍宝御膳也就够了，可重阳那日宫里照例是有家宴的，那到时这宴究竟是算节宴，还是生辰宴，还是二者合一呢？ 若只算节宴，显得像刻意忽视他的生辰似的，若做了生辰宴或二者兼有，又对其他妃嫔不公。 “别人是什么样的，他也是什么样。大不了，宴上众人顺道祝他一句生辰快乐就是。”萧怀瑾毫不犹豫地说，视线沿着他画上的笔触描摹，不掩惊喜之色。 “臣画的不好。”她看得太过仔细，让他既紧张又不好意思。 萧怀瑾从画中抬起头，眼底漾着淡淡的笑，“妄自菲薄可不是个好习惯。” 她这也是第一次知道，他的丹青如此之好，明明仅有黑白两种色彩，他也并不是细致的工笔派，但恣意笔触间，每一处留白都有妙趣，每一笔勾勒皆生动写意。 她并非没有看过大师的水墨画，但在书本上或屏幕里的观感，怎可与这样亲眼所见，身临其境的惊艳相提并论。 “这是江南的山水吧，怎么突然想画这个了？”她问，“想家了？” “是，也不是，”他说，“臣听说江南近来在闹匪患，心中多少会牵挂。” 他说得极为坦然，听不出有什么其他心思，萧怀瑾落在画纸上的视线却有一瞬的冷凝。 她默了片刻，低浅叹息中掩不住疲惫操劳，“朕也很牵挂，一两个月了还未解决，江南府的人着实无能。” 莫璟之微愣，他还以为她听自己提起前朝政事会警惕乃至发怒，或和过去一样什么都不透露，却没料到她会主动向他展现自己的消极一面。 他竟一时不知该觉得疑忌犹豫，还是受宠若惊，脸上表情却依旧不动如山问，“陛下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萧怀瑾盯住他道。 他最不擅长应对她如此直白的凝视，避开眼解释说：“北边和羌胡那边正打着仗，若是江南的匪乱不能尽快压制，愈发严重，恐怕会对我大齐不利。” 他听见萧怀瑾低低笑起来，带着些戏谑。 “那些贼匪从一开始不就是打得这个主意吗？” 莫璟之更加弄不清楚她的心思，她自己说着牵挂江南匪事，但这句话听起来又过于云淡风轻，哪里瞧得出忧虑之情？ 反而他更像是个为这件事殚精竭虑的军师，敦敦对她道：“所以陛下更应该严打之，否则一直拖下去，江南的百姓生活也会更加水深火热，恐会失了民心。” “依你之见，朕应当调遣兵力，协助剿匪？”她的目光像是粘在他身上，始终没有移动。 莫璟之道：“臣只是觉得陛下还是应该更加重视此事。” 萧怀瑾越听越觉得有意思了，她起初还以为他突然问起江南，是莫归鸿的授意，可凭莫家在江南的势力，莫归鸿知道的必定比她多，她在这件事上肯定是要被莫归鸿牵着鼻子走的。 再以莫归鸿在朝堂上的地位，如何应对江南匪祸，他是绝对的主导者，何需如此藏头露尾地来问她的意思？ 那就只能是莫璟之自己对朝政感兴趣，他向来也是如此。 这样一想，萧怀瑾几乎要对莫璟之感到几分同情，赵佚好歹还能从她和自己父亲那里获取最新的国家大事一切消息，虽身在后宫，但政治斗争也有他的一份子。而莫璟之是心系家国不错，却游离在朝局之外，且显然对于政客的阴险还不甚了解。 她似笑非笑又胸有成竹地对他挑起眉，“你放心吧，江南的匪乱闯不出什么大祸。” 这反惹得莫璟之更加困惑，“陛下怎么这般笃定？” 萧怀瑾这次没有正面回答，如过往数次一样，答得不明不白，模棱两可，“这话你不该来问朕。” 该去问你父亲莫归鸿。她在心中补充道。 这次匪患对莫归鸿没有好处，不会是他做的，那也就是说他自己的后方阵营出了问题，他能不着急？ 江南匪乱一直未平，也就代表着莫归鸿一直没有解决好自家势力范围里的矛盾，如果他摆平不了，那莫家这几百年来的历史就真是白积累了。 这对她来说不是好事，也不全是坏事，至于能不能平定自有莫归鸿去考虑，需要她来操什么心？ 要说她真正关心忌惮的，是这帮贼匪到底为何许人，敢在最富硕的江南，在莫家眼皮子底下做大动作？ 不过这些话她当然不会说给莫璟之听，她的注意力似乎又回到画上，室内又一次陷入静谧。 这一话题已然无法继续，莫璟之早知自己会无功而返，也不失落，反而见她对自己的画如此喜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滋生出细微的骄傲，又画了一副赠与她。 期间萧怀瑾像个初次接触绘画的小孩子一样，安安静静伴在他身边，仔仔细细地看他一笔笔勾画秋景，丝毫不吝赞美之词，让他不得不感慨，与她这样的人相处，只要她愿意，对方真的能感受到十分的舒适。 而他也是初次了解到，不仅是棋术，她更加不擅丹青。 捏着手中被她画成乌龟的鸟雀图，那模样滑稽得他忍不住低笑阵阵。 “殿下？” 松琴清泠泠的声音让他的浅笑戛然而止。 莫璟之将手中画幅轻轻压在正在看的书中，刚合上书页，松琴手中的东西已经送到他眼前。 “殿下，您的信。” 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刺入他眼中，万千感慨，最后都化作物是人非。 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另一边，回宫路上的萧怀瑾手里把玩着莫璟之赠予她的画，想的却是莫归鸿也着实不容易。辛辛苦苦把儿子送进宫做皇后，不仅没起到什么大用，对方这样心心念着故乡江南，指不定还与他父子离心。 如今他后方起火，两个儿子估计一个也帮不上忙，也难怪他会想法子扶持宋珏，而不是像赵长文对赵佚一样，利用莫璟之…… 萧怀瑾猝然止步，刹那间将笑意敛尽。 不对！不对！ 照这样算起来，那她就漏了一点！ 既然莫归鸿没有让莫璟之来试探自己，那根本没有必要将江南匪乱之事告知他，可若是如此，莫璟之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究竟是谁在与他暗通有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目的何在？莫归鸿是否之情？ 她怀着满腹疑虑，本是打算先试探莫归鸿，从他身上找出答案，相信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儿子身上出现不受他所控制的情况。 可还没等她张口探寻，莫归鸿先丢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江南匪患平定了。 这对她固然不是坏事，但也算不上好事。 萧怀瑾当即打消试探莫归鸿的计划——她怕他会看出端倪，而有些变数还是得掌握在自己手中。 “两个月，看来江南府也不是一无是处。”她坐在上首，端着欣慰的笑看堂下众臣。 这个时间长短并不算过分，但不久前传回来的消息还是问朝廷要援兵，能这么快平复下来，少不了莫归鸿从中周旋。 只是她以为还要在拖延一阵，看来所谓“贼匪”还是无法撼动莫家在江南的地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好事是轮不到她头上了。 “另外，西北军捷报连连，拿下羌胡已是势在必得。”莫归鸿一派喜气洋洋，似乎对大齐军大捷也是与有荣焉。 萧怀瑾自是表现得喜出望外，夸赞赏赐一个也不少，然而宽袖掩盖下，那枚血玉扳指简直要被她生生握碎。 攻守调转，接下来便是赵长文和莫归鸿握有主动权的局面了。 高渊见她面色铁青地踏进甘露殿，明白她心情不好，细心地将无关人员遣退，同沅芷和湘兰侍奉在她身侧。 “高渊，”她用直接撑住太阳穴，悠长地叹出一口气，“莫归鸿若要向莫璟之递消息，是通过你，还是通过莫璟之宫里的人？” “据奴所知，应该是未央宫总管太监夏荣。”他自己虽是莫家眼线，但总归是外人，莫归鸿不可能事事都交给他来做，“奴过去也多是和夏荣打交道。” “松琴呢？”萧怀瑾在心里一个个排查，莫璟之与人暗度陈仓，一定需要有人在宫中帮他牵线搭桥，这个人不会是她的人，目前看来也不会是莫归鸿的人，那能是谁呢？ “松琴也是莫大人的人，知晓臣之身份，但他是自幼陪在皇后身边的人，而夏荣与臣一样，在宫中已有数年，要在宫中行事，自然是夏荣这个老人更妥帖些。” 高渊不懂她所问之涵义，可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与她听。 “陛下是怀疑皇后殿下身边的人有问题？”湘兰猜测着问。 萧怀瑾没有否认，“朕也只是猜想，皇后周围的人真的都是忠心于莫家的吗？” “陛下的意思是……” 高渊话没有说到底，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未央宫的人有二心，且莫归鸿并不知情，那对莫家而言可是极为不利，但萧怀瑾若能先掌握，情况就大大相反。 他不知她的这一猜测从何而来，但她从来不是一个空口说白话的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是该多防备着。”沅芷何尝不懂这个道理，自告奋勇道：“陛下放心，奴等三人是御前大总管和御前尚仪，抓个吃里扒外的下人应当不成问题，从今日开始，奴便仔细留意未央宫中所有宫人的行踪，早晚能逮出来！” 萧怀瑾看她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热切样子，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伸手摸了两下她的头，安慰道：“该查的咱们当然要查，但也不必慌乱，现在还不是什么大麻烦，咱们有时间。” 因为现在的莫璟之根本无法左右朝局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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