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赵莫三人自资政殿出来时,正巧碰见在殿外等候传唤的宋珏。 翰林院修撰虽然只是上不得朝的六品官,但因其职务主要面向皇帝,出现在这里也是正常。 “这是陛下第一次召你?”莫归鸿问。 宋珏到底是初入官场,上来就与皇帝和重臣打交道,多少有些紧张,因而神情也绷得严肃。 “是。” 莫归鸿点头,“陛下为人温和仁善,你不必慌张。” 他话音才落,那边就有小太监传宋珏进殿。 “陛下为人仁善这话,莫大人也说得出口。”眼瞅着宋珏已经入了殿,一直冷眼旁观的江焘不屑啧道。 莫归鸿笑容微敛,“陛下前几日不是还担心江大人家的公子在宫中落了下风,有意抬举一个奴才吗?陛下待江大人,可真是仁善至极。” “莫大人消息还真快。”狠狠瞪他一眼,江焘转而又看赵长文,“这么说,赵大人应该也知道了?” “陛下留了你不正是专说此事?”赵长文走在前头,并不在意他的质问,“也是江大人和陛下瞧得起我等,竟会因忌惮我们而放弃。” “陛下自己做的决定,老夫可没说要答应。” 虽说他嘴上说得是对萧怀瑾的不满,但心里却止不住讶异。 这二人看似已经知晓了他与萧怀瑾谈话的内容,却又不像发觉了他们现今的暗里关系,这半真半假,或虚或实的,显然是萧怀瑾有意设计的。 虽然她早说过让他不必担心,可他没想到她竟有法子与人脉混淆赵长文和莫归鸿的视线,可见萧怀瑾比他知道的还要藏得深。这么说来,过去自己说不定也被她骗了过去。 江焘暗自咬牙切齿:萧怀瑾怕是早就在算计他了! 三人边走边聊,一路上宫人见之莫不自觉退避。 “小皇帝最近,动作的确有些多。”赵长文沉沉道。 “为了引三家争斗吧。”莫归鸿笑得从容,“江大人不就被撩拨了?” 江焘噎住,他之前因为萧怀瑾偏宠赵佚而心生不平,如今又被她用一个望川给乱了阵脚。若他不是已经站在萧怀瑾同一阵营,还真有可能因为后宫之事和他们两家斗起来。 “说了乖乖做傀儡,小皇帝还真是不死心啊。” 赵长文当然不信萧怀瑾会真心实意地妥协,不过是以退为进罢了。 当初她能以自己和皇嗣为筹码提出平衡三家同时稳定皇位的方法,他就知道她鬼心思多的很。 “她早早就打算扶持自己的势力了。”莫归鸿抬头赏着从宫墙中探出来的春花,话里少见的隐约带了凶意。 虽说三家利益存在冲突,但针对萧怀瑾,他们立场是一致的,只除了暗怀鬼胎的江焘。 江焘听到自己心跳得厉害,好在多年官场生涯让他能保持神色如常,赵莫二人也没有注意他。 赵长文背过手,右手食指与拇指被他使了点力气,捏在一起。 “李检此人,留不得。” 前朝之中,绝不能有她的人。 “何止,此次李检不是还带了几个先帝旧部?”莫归鸿收到的消息,说那旧部的带头人是个精明的。 江焘轻蔑道:“一群老弱病残而已,况且领头的还是个女人。” 赵长文嗤他轻敌,“咱们这位小皇帝,也是女子。” “那赵大人打算什么时候动手?”江焘最瞧不上赵长文一副不可一世的做派,当初跟着先帝时他就厌恶他。 他刻意嚣张反对道,“不过老夫把话先撂在这儿了,老夫可不打算让他这么快就去死。” 赵长文蓦地止步,一双鹰目扫在他身上,带着猜疑与警告。 江焘毫不避让,仗着身形魁梧的优势逼瞪回去。 “我们武将和你们文官可不一样,皇帝既然要提拔李检,肯定会让他去挣军功。她一直问老夫对胡人有几成把握,不就是这个意思?” “要老夫说,就该让他带兵上战场,一可增加我军的胜算,二可让他死于战场,也合情合理。” 他一把年纪,却声如洪钟,连嘲讽都比别人更有力量,过去领军征战的杀性,让他单在气势上要比赵长文更有威慑力。 “赵大人不同意?怎么,你是巴不得我西北军孤军奋战,损失越多越好,来减轻江家对你们的威胁吧?” 赵长文向来瞧不上江焘的粗野作风,被他自以为是地驳斥了,更加对他感到厌烦。 “到底是否要与胡人一战,都还是没有定数的事。早日按死了李检,才不会夜长梦多。” 江焘必不可能答应,“赵大人,论带兵打仗,老夫比你清楚。老夫只知道,李检带兵打完胡人再死,对江家的好处更多。” 莫归鸿在边上看了会戏,见他们愈吵愈烈,各不相让,才不紧不慢地站出来协调。 “二位何必着急,既然陛下想要让他挣军功,那就让他去。” 他捋着一把长须,享受着春风暖阳惬意道:“也不必让他死于混战,等到战事胜利后再除掉他,还可以反丢一手陛下授意。届时众人皆以为是陛下兔死狗烹,如此不仅赢了战事,铲除了李检,也能离间她与先皇旧部间的关系。” 不知哪座宫里的落花被和风卷着,落在莫归鸿的官袍上。艳丽的绯色压在绛紫上,但转瞬,就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弹去。 赵长文静默了几息,从来冷漠的脸上难得带上了文雅的笑。 “一举三得,莫大人好算计。” 莫归鸿笑吟吟与他互相恭维客套。 只有江焘笑不出来。 他突然产生强烈的后怕, 他意识到如果赵长文和莫归鸿想,他们完全可以用相同的办法对待自己。 倘若萧怀瑾没有主动向他示好,倘若自己没有答应萧怀瑾,他还能注意到他们的谋算,他有办法单靠自己化险为夷吗? 他们为李检写下的结局会不会就是江家未来的下场? 江焘第一次对萧怀瑾生出了丁点儿感激之情。 而萧怀瑾本人此刻正打量着面前正为她阐说经史子集的俊秀青年。 翰林院修撰主要负责记载皇帝言行,草拟典礼文稿,以及定期向皇帝讲解经史,是进士中与皇帝接触最多的一个。 “宋卿是寒门出身,对百姓劳作生计,当比那些居庙堂而远江湖的人要熟悉。”萧怀瑾咽下一口热茶说。 宋珏没料到她会突然发问与史集全然无关的事,但迅速就反应过来,流畅应答。 “臣不敢当。” 萧怀瑾如今早已见惯了或真心或假意的自谦,开门见山道:“朕当初点你为状元,就因为你的殿试卷章比旁人更加脚踏实地,看起来是个做实事的料子。” 宋珏是个聪明人,听了这话便知她大约是有事要交代他了。 “若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事。” 脑袋果真灵活,萧怀瑾眼露中意欣赏之色。 “朕有意与羌胡交战,这一战,只能胜不可败。”她说:“可江爱卿却瞻前顾后,没有信心。他打了几十年的仗,会这么说,就代表以目前局势与胡人对上,我大齐军未必能稳操胜券。” “一旦打起来,国内必定万事以军队优先,所有人为战争让路,征军、征粮、增税,即便有国库保障,大齐内部才刚有起色的经济民生少不了要停滞。若战事久久不停,即使最终得胜,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说到最后她的眉头拧在一起,问他:“对此,你可有什么想法?” 宋珏忖思着问:“这一战非打不可吗?按理,胡人当初败于我大齐,也不过五年光景,对其国内也该也安稳避战为首选才是。” 萧怀瑾却是摇头。 “先帝当年击退羌胡,并非因为大齐兵力比其更强劲,而是因胡人当年看上了前朝混乱局势,想要来分一杯羹,与前朝朝廷和数位藩王多次交战。先帝能打赢,也是得益于胡人自己的军队在一次次战争中逐渐衰零。” “若单论军队强弱,”她愁郁地叹息一声,“胡人是马背上的民族,多骑兵,铁马长弓,可以一敌十。而我大齐则多为步甲兵,就算数量上占优势,战力上也未必。” 冷兵器时代,铁骑何其可怕,萧怀瑾上辈子的历史里,蒙古人一度几乎借此征遍亚欧大陆。她现在要面对如此劲敌,不得不防啊。 她忧愁道:“胡人此番如此有底气,也是看出了大齐立国五年尚未有繁盛之势,况且朕登基不久,正是不安定的时候,他们不想放过这次机会,所以必然来势汹汹。” 宋珏熟读史料,知胡人强劲,但对其的军力毕竟没有一个直观的认知,如今听她说战争在即,才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有了紧迫感。 “臣以为,无论是我大齐还是胡人,都不愿打长久战。” 距上一次战事平定不过五六年,两国积累都不深,吃不消。 “若战力上无法压制,那就只能在战术上突破了。”他在脑海里排兵布阵,“陛下,此战我军需占据主动,尽快出击,以闪电之势,打胡人一个措手不及。” “还有呢?”萧怀瑾撑在颊边的手指轻点着,定定地凝视着他。 宋珏出于礼敬始终没有抬过一次眼,明明只是个初入官场的年轻人,但举手投足无不妥帖而稳重。 “切不可贪战,一直打下去,战线越拉越长,深入羌胡境内,我军优势就不复存在。” 稳妥归稳妥,阐明自己政见视他依旧露出了些许蕴藉的意气与锋芒。 “依臣之愚见,还是得回到一个‘和’字上。” 两国国内形势都不允许长时间作战,那必然会走向和谈。 但胜者是谁,谁就更大的话语权。 萧怀瑾对他的说法是认可的,不如说从一开始就没意愿和羌胡缠斗。 攘外必先安内,内部局势只有暂时的表面平和,怎么可能和外部敌人打的难舍难分。 只是有些事,不能由她来提。 “莫爱卿还真是得了个出色的学生。” 宋珏看不见她表情,只能听见她仿若整个人放松下来的轻盈笑意。 “你回去写个完整的折子呈上来吧。”她说。 宋珏稍愣后跪地拜谢,他小心地用余光仰视她,接到的,竟使她满眼的赞赏。 萧怀瑾在培植他。 直到出了资政殿他尚觉得恍惚。 他自认是个有上进心的人,却也没有料到向上走的机会如此轻易地就落到他头上。 回想起殿试之前,莫归鸿也曾笃定他的名次会前进。 宋珏是个喜欢下棋的人,此时他遥遥望着棋盘般错落的宫殿楼宇,低头脚下玉砖红廊仿若棋子行走的点与线。 他莫名有种幼时初次与人对弈时的,难以压抑的,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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