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是萧怀瑾要留宿未央宫的日子。 不过半月不见,莫璟之发觉她变得精神不少,脸颊比之前有了些肉,虽然眼下那弯淡淡青黑好像消不下去一般,但整个人气色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进门时,她面上还噙着悠悠笑意。 萧怀瑾是用过晚膳来的,洗漱过后身着象牙白的绣云纹睡袍,坐在罗汉榻上,左手支颐,慵懒斜靠着榻上矮桌,映着澄澄烛光,饶有兴致地翻阅一本书册。 莫璟之自净房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他驻足踟蹰,觉得不该上前打扰,但他如果不去侍奉,又显得不合礼数。 还没等他做出选择,萧怀瑾便抬首朝他招招手。 莫璟之只得过去。 “《韩非子》?怎么看起法家的书来了?”萧怀瑾问,她一页页地翻看过去,发现莫璟之在这上头做了不少的注解,“莫家不是儒学大家?” 她来时什么也没带,手上的书是从莫璟之桌上捞过来的,正是他最近在看的一本。 “学问虽有流派之分,却无高低区别,臣不过是想拓展眼界,精进自身罢了。” 萧怀瑾点头,在这没什么娱乐活动的古代,连看书都变成了愉快之事,她如今读这些书也是畅通无阻。 “有什么结论?”她将书递还给他,扭头盯着他看,“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就问。” 萧怀瑾有些好笑地瞧着这个始终将视线落在地上,不肯看她,但又藏不住心绪,一副欲言又止模样的人。 被点破心事,莫璟之略显尴尬地抿了下唇,垂着眼帘,认真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陛下上次说,追寻天下大同,不能只靠说,还要知道如何做。臣以为,重在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萧怀瑾来了兴趣,歪过头强行与他对视。“那你有没有想过,天下大同的世界,还该不该有君主呢?” 被她的目光一炙,莫璟之有些不适应,但并没有避开。 “陛下何有此问?” 萧怀瑾伸出手指点了两下矮桌上的书,“你今日在读法家之书,朕便与你从法家学问谈起。” 见她收敛了笑容,坐正了些姿态,莫璟之也下意识跟着正襟危坐,凝神静听。 “儒家主张天子仁爱,认为为君之道需仁义为先,施以诚信,天下可定。故讲究仁义礼智信,教育帝王施仁政,民众行君子之道,以德行纲常来规训百姓,治理国家。” “法家则说:圣人之治民,度于本,不从其欲,期于利民而已。即圣人治民,当为百姓带来切实利益,君主能让民得利,民便顺从信服君主。你觉得,二者熟是熟非?” “臣认为各有利弊。” “那朕问你,当今治国,依靠的是儒家还是法家?” “法家之术务实,其生于、兴于乱世,百姓民不聊生,自然对实在的利益趋之若鹜。而儒学于太平之时最是繁盛,君子之道有利于培养贤士,促家和国兴,是而如今国学乃为儒学。” 莫璟之虽然还是没什么表情,但答得郑重其事,像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于是萧怀瑾也放缓了声音,好似和学生耐心讲题的老师。 “不错,但治国之术,儒家为其表,法家为其里。纵观历朝,皆是如此。” 莫璟之蹙眉,不全认同,“臣以为,当是儒家为其主,法家为其辅。” 萧怀瑾没有反驳他,她竖起右手食指,比在二人之间。莫璟之顺着看过去,发现她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有一层因常执笔而形成的薄茧。 “法家有一条愚民之术。愚民者,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也。统一民之思想,使其不生异心;弱民而强国,使其依附国家;让民疲于奔命,使其无暇顾及国策;辱民之自尊自信,使其畏惧权力;剥夺民之钱财,使其无力反抗国君。” 莫璟之当然知道这一政策,他眉心皱得更紧,眼眸中泛起厌恶,“可这实在荒谬。” “确实荒谬。”萧怀瑾赞同颔首。 她又道:“然如今的治国之术跳出去了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不是儒家的思想?学而优则仕是不是儒家的思想?可多少平民百姓连书都读不上?有多少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有多少读书人认为农户商户身份低贱?又有多少入仕官员欺压百姓,不仅让他们终日牛马一般忙于生计,还将他们劳作所得占为己有?” 莫璟之一时被问住,萧怀瑾不等他,接着说: “愚民之术应不应当被取缔?如果想要天下大同,那当然应当。可为什么其在历朝历代皆名亡实存?因为国君能得利。愚民能将百姓驯化成听话的家犬,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长此以往,只需给他们一点蝇头小利,君主便可得到皇位稳固,国家安定的大利。所以朕说,当今治国之术,法家为其里。” 见他因自己的话面色凝重,似陷入深深思绪,萧怀瑾停了一会儿,给了他一些思考反应的时间,才继续说下去。 “再说回为君之道。儒家讲究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朕深以为然。如此,根本不该追求什么正统龙脉,何须吹捧什么紫气东来、真龙天子的虚话,凡不利于民生社稷者不堪为君,当换有能者居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实乃警世名言。”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竟有几分慷慨又叹惋的意味。 “可你觉得,朕能够鼓吹宣扬这一说法吗?” 莫璟之默然,他很想说能,但说不出口。 因为他清楚,国家需要稳定。如果萧怀瑾敢当着天下人的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不仅要面对百姓起义的威胁,世家大族第一个就饶不了她,届时大齐内部局势必将乱成一团。 萧怀瑾低叹一声,“所以朕才说,天下大同,本身就与君王的统治是相违背的。有高人一等的国君在,何来大同?” 可如果没有君主,那整个世界的规则就会改写,谁来制定和执行秩序?新的秩序该是什么样的?国家又该朝着什么形态发展? 莫璟之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挫败和无言以对。 他觉得自己自以为是的坚持竟是如此虚妄且不切实际,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只是一座虚有其表的空中楼阁。 眼前的人像一瞬失了生机,萎靡成一株被风雨打趴下的草苗,萧怀瑾有些不忍,想着人家才十八岁,正是年少热血的时候,能对皇权政治进行反思已是难得,自己也不能把人家理想的火种就这么给浇灭了。 她安慰道:“莫璟之,你的想法还是很好的。只是愈是远大的理想,想要实现便愈难。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凡事都得一步步来,不断探索,不断试错,才能找到正途。” “甚至很多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达成心之所愿,但即便如此,也从来不乏仁人志士,舍生忘死,求取道义,正如先人所言:‘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譬如她都不奢求无产阶级革命,但凡有个能反封建的,她也愿意立马舍弃皇位,投身其中,抛头颅,洒热血。可她又不是马克思和列宁,没有那样的本事,甚至她现在自己就是封建王朝的皇帝。 唯物史观主张时势造英雄,现在这时势就连资本主义萌芽都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才能看见,那她也只能先顾好当下,努力先做个好皇帝了。 萧怀瑾突然的安抚让莫璟之觉得心情奇妙又受宠若惊。 他得承认,他曾因为她萧家的草莽出生,因为她的年纪和女子身份而先入为主地认为她是个草包,可事实上,无论是学问还是政见,她都很有想法。相反是他目中无人了,过去的傲慢让他此时在她面前感到自残形愧。 他开始有些怀疑自己。 “陛下觉得,臣所追寻的是正确的吗?” 萧怀瑾不吝夸赞:“当然,你想得很好,也很对,比那些整天把为国为民,廉洁爱民挂在嘴边,却只想着怎么从百姓手里榨油水的大臣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很难。所以你要慢慢想,仔细看,脚踏实地地往前走。” 人有人的局限性,时代也有时代的局限性。莫璟之固然有很多不足,他想的那些,大概这辈子也看不到实现的那天,但这份精神无疑是宝贵的。 她回应得笃定泰山,莫璟之尽管心中还是郁郁,但到底好受了些,同时又生出点好奇。 “那陛下呢?陛下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严肃的话题结束,萧怀瑾整个人的状态已经松懈下来,她又支起手撑着头,道:“朕没有什么鸿鹄远志,更何况如今朕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眼下只想着先保全自身再说其他。” 她声音里嵌着笑:“真的要说,若是后世谈起来,能称朕一句好皇帝,也就够啦。” 她语调诙谐,尾音拖得长长,明明是畅想,却听着像埋怨,莫璟之不禁莞尔,可刚牵起嘴角就被他迅速压下去,还暗暗心虚地小心瞥看萧怀瑾。 萧怀瑾这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先前看了会儿书,又与他说了这么久的大道理,此时放松了精神,睡意像吹了一阵烟似的一下子涌上来,把她包围,困得她哈欠连连。 “时候不早了,咱们就寝吧。”她囫囵说。 萧怀瑾的声音因困倦显得黏糊,在他耳畔抚过,没来由地有些许暧昧。 莫璟之被惊得心头一颤,转头见她眼睛眨巴着都要睁不开了,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因方才一瞬的会错意忍不住羞耻和自我厌弃起来。 狠狠在心里唾弃自己一番,他鸵鸟似的埋下头跟在萧怀瑾后面往拔步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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