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近来,性子变化了不少。”高渊忽地出声道。 萧怀瑾此时正与莫璟之一同用晚膳,屏退了众人,故而高渊和沅芷、湘兰都侯在殿外。 沅芷闻言只是轻轻笑:“高总管,妄论圣上,可是死罪。” 高渊也笑:“旁人确实是死罪。” 他接着说:“二位其实也不必对我如此有敌意,大家都是陛下的身边人,姑且也算是‘同根生’。” 沅芷与湘兰皆是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高渊也不恼:“陛下这几日确实变得喜怒无常,我不信二位没有相似的感觉。”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湘兰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都不是你我该关心的吧?” “我也是担心陛下,”高渊站得很直,虽然因为常年弯腰伏背让他的身形并不挺拔,甚至有些微微佝偻,但此时却不见一丝卑躬奴颜。“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 “大胆,”沅芷微愠,皱眉斥他,“你这是大不敬。”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高渊并不在意她们的呵斥,“我不过也是想劝你们一句,做人还是自私些好。” 沅芷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湘兰的语气就更冷了:“高总管,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己度人就不必了。” 高渊低低笑出来,他本就是面善的人,笑起来愈发显得和善,只是出口的话却与和善二字背道而驰。 “陛下今早还连私库在何处都不知晓,下午便态度一转,与你们二人的关系也突然转好,傻子都看得出怎么回事。江大人、赵大人和莫大人一旦知道连他们一直没能掌控的私库其实在你们手上,你觉得他们会饶过你们?陛下能保下你们?还不如一早就投靠了世家,多少还能保住一条命。” 二人同时看向他,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沅芷更是不以为意地朝他挑眉挑衅。 “高总管,你也太自已为是了。我不妨告诉你,关于你所谓的傻子都能看出来的事,你自己就是大错特错的那一个。” 高渊笑容滞住:“私库一事,与你们无关?” 他可不信。 “有关。”湘兰坦然又随意答道,全然没有打算欺骗和隐瞒:“但是我们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倒是您太高看我们了。” “什么意思,你们对私库到底了解多少,陛下又知道多少?” 对方的话摆明别有深意,高渊神色终于严肃起来,看二人的眼神也更加警惕。 “陛下已说过会亲自与赵大人相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操心?” 沅芷很满意他现在这张铁青的脸,不由愉悦勾起嘴角,心想你个臭阉人终于也有今天。 “私库涉及朝政,高总管,您僭越了。”湘兰凉凉盯了他一眼,幽幽补充道。 高渊被她们堵的有些憋屈,却又反驳不了,不过他在宫中多年,遇万事面不改色已成为本能,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摆黑脸。 他只是隐隐觉得不安。过去他与世家勾连,架空萧怀瑾;而今萧怀瑾开始自己与世家谈条件,做交易,不过几天时间,他就渐渐察觉自己的价值正被弱化、被替代,他反倒可能会成为被“架空”的那一个。 他也深知自己就是一个棋子,一旦没了价值立马就会被丢弃。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同于殿外几人的暗潮涌动,未央宫内殿中萧怀瑾与莫璟之于沉默中进膳,互相都不言语,亦不看对方。 “说实话朕不明白。”萧怀瑾晚饭用的不多,先一步放下筷子。 身为皇帝,她一搁筷子,莫璟之自然也要跟着停下。若在平时或对旁人,萧怀瑾可能会故意放慢进食速度配合对方,但是今日她不想理了。 “论容貌,你不及陆昭仪,论才名,你不及贤妃,论性子,你不及陆昭仪讨巧,不如章昭仪乖顺,连淑妃都比你多几分天真活泼。朕实在不明白你有何资本,敢如此傲慢。” 莫璟之还是不看她,依旧是那淡漠得如冬雪般的脸:“陛下觉得臣傲慢吗?” 萧怀瑾心中愈发火大,面上虽不显露,但还是不由冷笑连连。 “是啊,与你父亲一样傲慢。”她嘲弄轻嗤一声,“江南莫家,名不虚传,或许家族正是你的资本?” 终于,莫璟之抬眼与她视线相交,不过他这一眼简直称得上是瞪,带着冰碴子似的,尤其他有着一双漆黑税利的眸,让他的注视愈发有攻击性。 萧怀瑾反倒笑了。 莫归鸿都未必会如此不避讳的瞪她,他儿子竟比他要更有种。 萧怀瑾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两下,本侯在外面的未央宫总管太监夏荣立刻带着一众宫人将桌上残羹收拾干净,换上新沏的香茗。 茶雾袅袅,仿佛在他们二人之间升起一道细细薄薄的烟幔。萧怀瑾深嗅了口沁雅茶香,咽下被他勾起的烦躁。 “看上去你似乎对朕不满意?”她端起茶浅饮了一点清清口,语气也如茶汤般闲淡,“是何缘故?因为朕是女子?觉得朕无能?亦或者二者兼有?” “陛下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是让人满意的吗?”对于她的挑衅,莫璟之只觉得不屑,即便说起违逆的话也依旧面不改色。 他的说法也无错,至少至今为止,萧怀瑾这个皇帝当的可以说是一无所成,何止是他,瞧不上她的人多了去了,而他背靠莫家,更是是连表面功夫也不愿做罢了。 “你说的不错。” 萧怀瑾并不生气,甚至态度还愈说愈轻快起来:“所以你又当如何?一辈子躲在这未央宫中,带着你对朕高高在上的轻视,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当个自视甚高的孤家寡人就是你的志向?” 莫璟之一口气被她堵回肚子里。他自进宫以来的状态类乎“避世”,不仅是萧怀瑾,其他人除非必要他也一概不见,但他心中清楚,他不可能躲一辈子,躲起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臣的志向,从不在这深宫之中。” 他终于与她对视,满眼皆是不甘、厌恨与落寞,如深秋大雨,冰冷滂沱地浇向她。 萧怀瑾迎上他的目光:“把你困在这宫中的是朕吗?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分明就是家族夺权的牺牲品,掰不过家族势力,就把罪怪到她这个同样被操控的皇帝身上来了,真是好一出精神胜利法。 “莫璟之,无力与自己的父亲抗衡,就把气撒到朕头上?无能至此,也有资格瞧不上朕?” 萧怀瑾虽然脸上含笑,话却越说越直白锋利,几乎要把莫璟之的心给戳几个洞出来。 “臣自知是平庸无能之辈,可陛下身为国君,安于淫逸,不思进取,也是事实。陛下为君,我为臣,若君贤明,臣自然敬之,君若不仁,臣谏之何错之有?” 莫璟之这段话说的昂扬顿挫,果真有几分刚正不阿的言臣风采。 萧怀瑾并不否认他的话,微微颔首问道:“那依你之见,朕该如何做,才是正确之举啊?” “陛下身居皇位,身负国运,若无力承担,自该退位让贤。” 许是年轻意气,也或许是知道她不会将他这个莫家子嗣怎么样,他愈说愈肆无忌惮起来。 萧怀瑾还是点头,“好一个退位让贤,那朕问你,何为贤?” “凡忧国忧民、心怀天下者;利于国者爱之,害于国者恶之者;苟利国家,不求富贵者,皆为贤士。” 他如此说着,神情并无多少变化,语气间却融着向往与钦慕。 可萧怀瑾只觉得他这话说着是好听,却一点不现实,空话谁不会说? “你所言,确实是贤能之人,可贤能之人未必有贤名,有贤名者也未必是贤人。即便有人既有贤能,又有贤名,可想要为君,还需要掌握权和钱,兵力及人脉。” 她正色道:“故而朕以为,你方才所言最多只能算是贤臣,贤臣与明君到底是不同的,你开口便是让朕让贤,那你觉得为君者又当如何治国,才可为一代明君?” 莫璟之被她问得怔愣住。说实话,他一直以为萧怀瑾就是个草包,打天下过来的先帝也就罢了,她一个自幼被保护起来的十六岁少女能有什么远见? 但此时此刻,他瞧着神情严肃的萧怀瑾,觉得她周身弥漫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尤其那双眼,没有一丝少年人的明亮,却如漆黑的夜,又如不见底的深渊,叫他心中微撼。 而她能问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她绝不是一个只知游手好闲的废物皇帝。 于是他回答时也不由更加谨慎认真起来,全然没有方才的倨傲。 “以臣愚见,首要当以民为本。所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民者,岂以陵民?然我大齐建国五年有余,民生依旧艰难,世家却风头过盛,插手皇权。陛下早该将其铲除之。” “再者,子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使百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修天下大同之道才是正途。如今贵族门阀可倾轧百姓,凌驾众生,而身为国本的平民百姓却处处遭人欺压,苦不堪言,此乃大忌。” “臣觉得,这世间本就不该分什么贵族平民,有了高低之分,便有了不公与欺辱。不分你我,天下大同才是正道,而为君者正该践行此途。” 萧怀瑾仔细听着,那盛着深潭的眸中渐渐如波般漾开兴味盎然的潺潺笑意。她属实没有料到,莫璟之一个出身江南第一大氏族的公子哥儿竟能说出要铲除世家的话来,能如此反感尊卑差异,实乃难得。 她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产生如此追求,而他的想法与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契合的。 “你说得都没错。” 她不自觉将声调放得和缓了些,温和却更加郑重:“可你身为莫家人,自然该清楚,世家大族绝非一朝一夕可轻易瓦解的,否则莫家也不会延续了数百年之久。” 她说:“天下大同固然不错,然,世间高低贵贱之分已形成一套规则,即便没有了贵族,富人也会瞧不起穷人,读书人也会瞧不起不识字的人,京城的人也会瞧不起乡下的人,到底要如何才能真正不分你我?” 萧怀瑾虽然认可他的说法,可还是觉得他的思路太过空泛,有些不切实际。不过她并不讨厌,是以循循善诱道: “莫璟之,朕不知你所言有几分真心,但你要明白,说与做是两回事。譬如你欲追求远大抱负,就该先想法子逃离这深宫。可你要怎么出去,光靠与朕争论可算不上办法。如何将想法落到实处才是最要紧的。” 莫璟之本来压根没有觉得她会认同自己,甚至做好了与她争辩的打算,没成想她竟全部欣然接受,像个师长一般对他欣慰笑谈,实在叫他措手不及,预备好的言辞卡在喉间,连话也不知该如何接。 更在他意料之外的是,她方才所言,在他听来竟很有道理。 萧怀瑾见他没有言语,便自己悠闲地饮着杯中的茶。她与莫璟之能说这么多已是意外,现在也没有再留下去的必要了。 “你慢慢想吧,朕先回宫了。”她不管陷入思索中的莫璟之,直接起身要走。 经过他身侧,她忽的又停住,笑盈盈微微弯腰凑近他些,若在旁人看来,竟有些亲密。 “朕只要求你一件事。在其位,谋其职。你既已是皇后,就该承担起皇后的责任。” 她语气极尽柔和,笑靥如花,出口的却是威胁的话。 “否则下一次就是莫太师亲自来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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