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路边茶馆小坐,旁边搭了个简单的木台,台上说书人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惊堂木一拍,端杯豪饮,饮罢杯口朝下,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恰合书中情境,笑倒一片。 这是《望川群侠传》中的第三幕戏,少年白无非拿全部身家请乞丐吃酒,看客疑他心怀不轨,妄猜酒中有毒,为的是戏弄乞丐,教他前一刻欢喜后一刻生不如死。白无非摆酒自饮以证清白,侠女魁羽抱不平,旁征博引还击看客,自此结缘。后二人举杯对饮,豪情万丈,道日后若为人上人,必为天下人请一碗酒。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茶客纷纷交头接耳问后续,说书人小酌清酒,嘴里哼着曲儿就是不答。 小伙计托着盘来收赏银,茶客顿时了然,往盘里一放又催促起来,说书人依旧只顾饮酒,随之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到了他们这一桌,霍长玄付一锭银,谢云华五个铜板,张琴岚三个铜板。张琴岚手还未收回,小伙计便又将他的三个铜板塞回去了。 “张大人还是留着这钱补补房顶吧。” 欠欠身,将托盘里头的赏银点齐一分为二,一半给茶馆东家,一半给说书先生。 说书先生拿了赏银起身往外走,茶客疑惑,怎的又不说了?伙计笑呵呵道,一向如此,若等第二场书,还要一刻。 一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冬日总会闲暇些,茶客们也愿意等上一等。 谢云华打怀王府出来也不急,张琴岚休沐,今日一天都无事,而霍长玄身负圣谕,虽未禁足,却也不便在外面多停留,一先开口:“倒是有些意思,少年初出茅庐,总有些好酒要尝,好梦要做,这书叫什么?” 谢云华看霍长玄问的是张琴岚便没有开口,张琴岚正了正身,娓娓道:“是《望川群侠传》。” 谢云华不由望了他一眼,先是讶异,再掩口失笑。 霍长玄偏过头,打量着谢云华:“你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谢云华明亮的眼眸弯下去,一面看说书台,一面道:“我以为清古板正如张学士是不会读这种闲书的,再一想,张学士博览群书,什么书都看过,倒是我狭隘了。” 张琴岚诚实地道:“原本家里是不让读的,我就在书封上贴一个《论语》之类的皮,他们不识字,以为我在用心考功名。” 这番话一出更让谢云华惊讶了,张琴岚一看就是那种乖巧温顺的孩子,没想到还有这样反骨的一面。 “那你可看过《望川群侠传》的下卷?” “没有,传言书作者与我是同乡,我还专门去找过,不过没找到。月姑娘看过?” 谢云华摇了摇头,“我也没有,不知道那少年白无非有没有当上大侠。” 张琴岚道:“虽没有下卷可有很多人续写,我曾看过一个版本,说那少年白无非,一剑名动四方,为江湖豪杰拥趸,成立名门正派。威震四海二十年,再回首前尘,旁的什么都没记住,只记得今日这幕戏里的三坛烈酒和铺天盖地的大雪。” “然后呢?” “然后他就死了,大雪夜滴水成冰,他带着一把剑翻山越岭赴旧友的约,两人大战三百回合,白无非突然收剑入鞘,友人剑断刺进他的喉咙,一剑断魂。” 张琴岚两指横在咽喉处,向谢云华演示白无非的结局。 霍长玄问:“侠女魁羽呢?白无非功成名就便忘了这位红衣佳人?” 张琴岚想了想,摇头轻笑,“只字未提。” 谢云华接过话,问:“你觉得他对魁羽只字不提是为何?” “约莫当年的那个小姑娘是他无法宣之于口的隐晦秘辛,爱深情重,心在桃源,身在江湖。江湖多风波,保护一个人或是与一个人并肩都需要很大的勇气。” “情长恩厚总被误,道是有情亦无情,但凡他多问一句,问她愿不愿跟他走,都不会有漫长到一生也无法消解的悔憾。” 张琴岚笑了笑,轻抿一口茶,“月姑娘评的是书,瞧的却是我,言语似有所指。” 谢云华满面春风地道:“张学士忘了?我今日是来收买你的。” “月姑娘倒是不遮掩,恐是要教你失望的,在下已经应了四殿下的请。” “我知道,自你二人同在胡掌柜的蜜饯铺出现时我就知道了,可也不影响我与你关系呀。” 张琴岚哑然失笑,看了看始终默默无言的霍长玄,追了一句:“月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请你为天下苍生请命。” “承蒙月姑娘高看,负万千苍生于脊梁,在下自认做不到。”谢云华定定看着他,他平和的面容泛起肃正的颜色,似在向谢云华承着什么诺,“可在下愿意一试,一个张琴岚不行,那十个呢?” 他深深笑着,声音很轻很低,满怀挚诚,“十个不够,那就拿一百个张琴岚来填,一千个,十万个,总有一日可以填了风口架起云梁。” 张琴岚从没对人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今时今日他却突然想说一说,旁人都觉得他呆,其实他只是沉默了些,并不是不会说话。 “殿下,你听见张学士的呐喊了吗?” 霍长玄道:“听到了。” 谢云华长长呼出一口气,翘起来的唇角几乎要藏不住了。 “你没有赢。”谢云华得意地笑。 霍长玄微怔,也跟着笑一笑,“可我也没输。” “张学士,我不要你铺桥填洞,屈膝弯腰的事我可以来,四殿下可以来,你不行,你得站直了往前走。” 张琴岚没有说话,霍长玄又跟了一句:“你若悔,随时可以悔。” 此时伙计提着茶壶来添水,谢云华、张琴岚各一杯,霍长玄面前还是满的,伙计并不多问直往旁桌忙去。 寥寥几言已经把正事谈完了,天色还早,谢云华捡起旁的话头来叙。 “你怎的连补房顶的钱都没了?秋税不是才收上来了吗?薪俸还没发?” 张琴岚苦涩一笑,却不愿多说,谢云华知道他是不想揭朝廷的短,没再继续问下去。 五个月前贺家获罪,贺明若身陷囹圄并不清楚户部的事,实际上朝廷已有半年没发俸了,霍长玄默默算了算,应该有五个月零十一天。 以前多有怨声,碍着尚书周瑞文还在都没说,现在周瑞文“卸甲归乡”,户部一尚书两侍郎的职都空着,日日有人去户部闹,闹得正事一件都办不成,苦也不敢叫,只盼来个人把天顶起来。 霍长玄没有同张琴岚商量去哪儿,他一开始看上的就是户部,这个地方,旁的人可以不去,但张琴岚一定要去。要的就是他捞不了的东西,旁人也休想沾手。 霍长玄正想跟张琴岚提一提这事,忽然有人直奔茶馆来,瞧衣着打扮是个丫头,谢云华一见着她脸上的笑容都淡了。 “闻溪,你怎么哭了?韶安怎么了?” 唤闻溪的小丫头扑通跪地,泣不成声,“贺小姐,求你救救三小姐,三小姐她快死了。” 谢云华迅速向张琴岚和霍长玄做了别,霍长玄道:“你等等,坐马车去快些。” 他招招手,马夫立时赶了车过来。闻溪千恩万谢跟着谢云华上了车,将前因后果细细道来,谢云华越听心越沉,喉腔一涩竟咳了起来。 茶馆说书先生回来,续下《望川群侠传》的第四幕戏,霍长玄准备跟张琴岚听完再走,张琴岚却向他拱手,道:“殿下,在下也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张琴岚面色不佳,眉心里都是愁,霍长玄想了一想,似有所感,道是不必拘礼,且忙去就是。 张琴岚缓步离开,步伐却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疾,行出一段距离却又慢下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有行人看到他神色有异,以为是公差上出了事,于是向他打了个招呼,各自汇入人流。 洛府大门侧门紧闭,闻溪是从后门把谢云华带进去的。 谢云华此时脸上一丝血色也无,口中还在安慰闻溪:“韶安心性坚忍,她会没事的。” “可……可那是祠堂,里面一点光都没有,他们一定……” “我们快些,再快些……” 两人埋着头走,偶有下人见到谢云华都慌忙避开,避之不及的与她撞上连声道“晦气”,使劲地拍打与谢云华接触过的地方。 要搁了往常,闻溪非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才罢休,可现在小姐一个人在祠堂,半点声息都没有,她怎么喊也不应,压根没空理会这些贱东西。 “闻溪,你说你,什么猫猫狗狗都往府里带,怎么,三小姐没教你不要招惹不干净的东西吗?” 衣着光鲜的侍女阴阳怪气拦着不让过,闻溪气愤极了:“团珠姐姐,你昨晚做了什么梦还没醒,连贺小姐都不认得了?” 唤做团珠的侍女立时嚷嚷起来,把仆从喊到这里,窃窃地笑:“贺小姐,哪来的贺小姐,我怎么没看见,你们看见了吗?” “贺小姐倒没看见,只看见一个贱奴。” 有人应和,有人上手推搡谢云华,谢云华抬起眼眸,一一凝视过去,那放在自己身上的手便怯怯地往回缩。 团珠十分不满,冷哼道:“一个入了奴籍的贱人你们怕什么?眼睁睁看着来历不明的奴闯府,你们都瞎了不成。” 团珠叉着腰,气势凌人,仆从仗着在府里,关着门谁也看不着,将从前在谢云华身上感受到的畏惧一点一点还击回去。 团珠带头先骂,其余人紧随其后,不知道的还以为谢云华犯了滔天恶罪。 谢云华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将闻溪拦在身后,若无其事地道:“团珠,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招惹你不该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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