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先生、二位小姐。” 秦松陌放下东西行见礼,三人齐齐还礼,温璧臣请他落座,奉上一杯清茶。 秦松陌双手捧过,浅尝一口,认出了这是今年春天他从南方带回来的石兰雾眉,当时先生在丁忧,他托人送到先生家乡,不曾想这茶现在还剩得下,于是又要了一杯。 洛其攸笑他该是忍了一天没饮,专门上这儿讨茶来了。 秦松陌讶异:“你怎知道?莫非我的随从是你扮的?” “我可没那个闲心,世子,你这个时辰登门送礼可是有事求先生?” 秦松陌朗然一笑,指着外头纷繁的大雪,声音扬起来:“我猜今日有酒宴,所以不请自来。” “也是讨酒的。”洛其攸苦着脸对温璧臣唉声叹气:“先生,你的那坛春叶竹留不住了。” “本就是给你们的,今日开封正好。”说着出去备宴,屋里便只剩秦松陌、洛其攸、谢云华三人。 谢云华一直没开口,还是秦松陌先挑起话头。 “那些人分两批离了京,另有怀王善后,你大可放心了。” 很早之前谢云华就偷偷养着一批人,贺正谦也知道,再就是在座的这二位。 春英巷假意刺杀国舅爷是一步险棋,但她必须在今年冬天将这事了结,如若拖到明年,陛下有了重孙,还不知会有怎样的变故。更主要的是今夏大旱,各州歉收,在这种情况下韩钦丞还从地方收上来二百多万两秋税,届时该有多少人家活不下去。 倘若再教周尚书握着户部,到那时天下大乱什么都晚了。 “明若,你信怀王?”洛其攸看了看门口,放低声音问。 怀王善后的事是秦松陌跟她说的,那会儿她并不相信。以怀王的为人,不落井下石就算他做了个人,好心相帮其间必是有诈。更何况他折辱了明若,单单这件事就让她对怀王绝无好感。 再者怀王军权被释,但威望深在,现如今的朝堂分崩离析,臣工互相攻讦,怀王没少插手。此人心狠手黑,与他为伍总是让人不安心。 谢云华道:“怀王虽然行事狠厉,却也干净利落,自始至终不曾枉害无辜,我信他。” 谢云华答得坚定,洛其攸还是担心,“只怕到时他过河拆桥,再拿你这座桥当登天梯。”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办成一件事总是需要同盟,霍延章要从中得利,必须得促成这件事,暂时合作并无大碍,更何况她与霍延章有约在前,为了他自己,也会竭尽全力。 谢云华笑笑:“有你们在,我这座桥也没那么好拆。韶安,太常寺还在筹备冬至祭典吗?” 既然明若无所畏惧,她自然不拖后腿,“是,父亲这些日子很忙,经常宿在宫中。” “祭典没停,有些事该有个结果了。”随后谢云华问秦松陌:“陛下怎么定的罪?” “还没定下来。”秦松陌拿起一个橘子,刚挨着就被烫了回去,橘子咕溜溜地滚到洛其攸脚下。 洛其攸揪住橘子尖头的那一点梗抛给秦松陌,秦松陌眼疾手快拿手巾稳稳接住,扒开一个窟窿,白烟直往外蹿。 秦松陌一边剥橘一边问洛其攸:“韶安,那人从周府翻去你家时有没有被人看见?” 洛其攸笃定:“绝对没有。” “周府与洛府墙挨着墙,陛下一定会查,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洛其攸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景,没有纰漏,于是说道:“查也查不出什么,他是夜里走的,谁也没看见,我保证。” 谢云华知道那人的实力,“他从不出错,不会有问题。空青,”谢云华喊着秦松陌的表字,“此事与你、与韶安都不相干,万一出了事,全做不知。” 秦松陌把橘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洛其攸,一半给谢云华,“你一向周全,不论发生什么,不论陷入何等险境定有解决的办法,我信你。” 洛其攸直直看着谢云华,微微颔首,“做了便是做了,容不得悔,我也不悔,再者大家相处这么些年还说这个也太生分了。” 谢云华痴痴地笑,笑完心中万分感慨,总觉得老天真真是厚待她。 “都说知己难寻,我一生就得了两个,实在是太幸运了。” 洛其攸望望谢云华,再望望秦松陌,跟着笑起来,“谁说不是呢?一缘一份恰逢其时,真庆幸我们都在。” 少年人情深义重,波云诡谲里谈笑风生,硬生生把曲折坎坷的路走得波澜壮阔荡气回肠。 君子死义,死有什么可怕的,怕的是死的那一瞬还存有万般遗憾。 浮世百年,他们如今皆还不到双十,怎能教一憾字遮了一生去?那太憋屈。他们深受师恩,先生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生还教“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悠悠云苍,绵邈无极,藏渊纳薮,还容不下一少年人吗? 洛其攸慢慢剥去橘肉外的一层白皮往嘴一送,直呼“烫烫烫”,张着嘴呼气。 秦松陌忙摊开巾帕让她吐出来,她含着泪咀嚼了两下,咽了。 秦松陌无奈摇头:“把嘴烫起泡,待会儿吃不得饭你莫哭。” 洛其攸吸取教训,这会儿不忙着吃,放一旁散散热气,呵着嘴巴问:“明若,周府的那场大火怎么回事?我问了那个人,他说不是他放的。” 谢云华默了一默,道:“是姚夫人。” 洛其攸立时恍然大悟,“是了,姚夫人比周尚书聪明多了,她嗅觉灵敏,应该知道要发生什么,早早把院子烧了一了百了,就算要查也查不出来什么。” “嗯,如果不是那场大火,陛下还不会想到派奉宸卫搜查周府。”温璧臣补充道,他身在朝堂,知道的要她们多一些。 比如事发当晚的那场宫宴,陛下请了陈相、怀王两人,宴上陛下一边敲打一边托付,摆明是要将此事查到底。陈相面上应下,宴会之后连夜召集一众大臣,次日从前依附周尚书的官员本该战战兢兢,朝会上腰板却挺得比谁都直。 怀王倒是一如从前,但陛下要制衡,必然会放权给怀王,这是怀王起势的绝佳时机。 “参与这件事的人不止我们,太多人想打乱陈相、国舅、周尚书把持朝堂的局面,谁都想当操棋手,却又互为棋子。”谢云华一点一点剖开这件事的始末:“我引国舅、周尚书、姚夫人入局。周氏一门尾大不掉,四殿下早已看清,且乐于推波助澜。三殿下看似做壁上观,实则拉了叶家进场为周尚书、国舅爷的落败添了一把火,而太子再无法独善其身,他若不争国舅只有死。” 温璧臣瞧了谢云华一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明若,国舅必死无疑。” “你知道什么?” “锻造坊废料打造的武器是通过姚家的路子卖出去的,姚夫人早就把国舅拉下水了。” 她以为那次去东宫警告过后会有所收敛,不曾想国舅已经将它做成了一桩生意。 “卖给了谁?” “姚家商路四通八达,谁也不知道最后流向哪儿,而且这桩买卖是姚夫人亲自操持的。” 她现在已不做他想,只想知道太子是否知晓此事。 他若知晓为何不阻止?若不知晓,如何证明他是不知情的?国舅做的这一切到底为的什么? 洛其攸瞧着谢云华沉重的神情,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 贺御史对太子寄予厚望,她便跟着贺御史,一心一意地为太子谋。 于她而言,太子是未来君主,君主怎能贪图财利而置天下于不顾? 幻梦破裂的那一刻最是凄凉。 太子宽仁,若是一个普通皇子倒也罢了,偏偏生在皇后肚子里。这样一个性子在平治王朝做贤君最好不过,可现在里里外外风雨飘摇,他优柔寡断,又顾念亲缘,处处为难。 她想劝一劝明若,劝她当弃则弃。 话未出口门外脚步声近,三人住了声,温璧臣去而复返,坐定后道了一句:“明若,方才有人来寻,我说我留了人让他回去了。” 谢云华沉下去的心又泛了上来,眸子里添了一抹笑意,“多谢先生。” 不用想必是怀王府的人,洛其攸当时就怒了,又怕扫她兴什么都没说。 晚宴开在后园的暖阁,门帘半卷,窗牖半敞,外头景色一眼得见。 秦松陌搭了梯子在梅树梢挂上几盏灯笼,火烛在罩子里幽幽地亮,像极了志怪小说里庞然大物的眼睛。 洛其攸指挥着秦松陌折梅,一会儿这枝好,一会儿那枝好,秦松陌也不恼,任她差遣,将梯子来来回回地搬。 终于折了一枝最合她心意的,送给温璧臣,道是唯先生这般高洁清雅之人方配得上。 温璧臣笑盈盈捧过,细细修剪,放在木质窗台,若是从室内眺望,先看到的必是这枝梅。 彼时寒风凛冽,雪与梅盛,温酒在炉,师友与共,槛外灯花结风露,明光照欲燃,槛内故旧重逢,心志未改,年华漫且长,最是完满不过。 四人脸上都是恣意的笑,饮酒、弄弦、描丹青、赋诗、题字、连长词,像极了从前每年的第一个雪夜。 温璧臣已不再年少,却总愿在这种时候放下理性,同他们一道闹腾。常谈家长里短,也念诗酒田园,他纵容大雪之夜的热泪盈眶,不再苛求长者的端庄肃正。 他想他的确应该回来。 末了洛其攸伏案深睡,谢云华醉倒雪地,二人被抬至一处安置,温璧臣与秦松陌秉烛夜游,到一片竹林时,温璧臣驻足,问秦松陌:“九月初三夜,你截了她的信,推她入王府,而今可是悔了?” 修竹从最高的高处弯折在地,沉雪压了一层又一层,秦松陌伸手将雪抖去,还它于孤直。 “不悔。”秦松陌说。 那一晚怀王府的四季海棠齐齐绽放,从大门口一直开到后院,府内华灯尽起,亮堂堂的光映着天,霍延章身披白色狐狸大氅,手里抱着一件红色斗篷,在南院的廊檐下坐了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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