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太学学生一千,师五十,论学识、资历、门楣,当以宋泽朝为最,学生皆以得宋先生指点为荣。 宋先生不似温少师那般有教无类,他不喜蠢材,行事随心所欲,更加看重学生的先天天赋和悟性,在光圣帝一朝只认两位学生,一个是“贺月灵”,另一个就是四殿下霍长玄。 霍长玄秉性温厚不迂腐,心有鸿鹄不虚伪,灵思敏捷,与宋先生一对一答极为顺意,比起有雕琢痕迹的“贺月灵”,宋先生更喜欢霍长玄。 今日宋先生寿诞,依照以往惯例,他与贺月灵是要来紫阙台为宋先生拜寿。贺家遭难,他以为贺月灵不会来了,却在山下见到了怀王府的马车,紧赶慢赶,就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霍长玄站直身往二人近处走,伸手去扶地上的人,她却不肯起,霍长玄便又向宋泽朝道:“山里寒气重,让她起来吧。” “我可没让她跪。”说着冷哼一声背过身,兀自朝上走。 霍长玄蹲在谢云华身前,悄声道:“你起来吧,先生走了。” 谢云华忍泪吞声,不想让人瞧见,将指甲按进石头里,嘶哑着道:“请殿下先行。” “我昨日让人在楼里布置了下,你同我一起去给先生贺寿。” “不了,殿下请吧。” “哎,你这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霍长玄望了望日头,又道:“你在这儿等我,我没来不能走。” 谢云华在人来人往间站直了身,避去小道旁。周遭无论上一句谈的是什么,下一句一定都是她,酸言苦语悉数入耳,但凡此时她有想死的心必然活不下去。 旷舒抱剑在侧,将打量的目光挨个儿瞪回去,反而让谢云华陷入新一轮的讥讽。 有人上前问她,而今在怀王府可是做了娘娘? “放肆!”旷舒呵斥。 周遭看客你瞧我我瞧你笑了起来,“呦,还‘放肆’,看来贺家大小姐当真做了娘娘了。” “会爬床的就是好。” “忍辱负重才有荣华富贵嘛。” 又有人插话进来,言语里的鄙夷不加掩饰,“要是旁人倒也无话说,可偏偏是你。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贪生怕死的潜质呢?” 不知内情的人跟着问了一句,“什么叫偏偏是她?” “她可是宋学士的学生,这世上有几个男儿比得上她?你?” “我不行。” “是咯,你不行,我也不行,那可是给予厚望的不栉进士,如今啊堕落成泥,枉费宋学士多少年的心血。” “兄台此言差矣。”有人从人群后头挤进来,龇着牙笑:“贺家小姐遭难岂是她的过错?难道不是那些奸佞枉害了贺家,逼得小姐落入虎爪?” “你怎知道不是她为了留在帝京自荐枕席?” “即便如此,也是小姐的选择,与兄台什么相干?” “就是,”一女子从林中走来,手里抱着一捧梅花,“瞧你义愤填膺的模样,我还以为你是在为贺御史申冤,原来是欺侮他的女儿。” “你——” “你什么你,从前你与贺小姐饮茶时可不是这副嘴脸。”她环视一周,继续说道:“今日沦落至此的是她,怎知后日不会是你?荣辱兴衰自有时,谁见日升月恒无转移?” 众人悻悻低语,三五成群绕过这处,不多时便只剩替谢云华说话的一男一女。 男的说:“小姐每每出行必有流言,我都见两回了,往后还是避避的好。” 女的说:“你原是天下女子的楷模,都说以你之能可为女子争得一席之地,偏巧你落魄得再不如寻常女子,说是天意定是假话,你聪明一世,现在也不糊涂,怎就选了怀王府?” 女子怒其不争,怀里梅花的枝枝叶叶掉了一地,“你认命了是吗?你不言不语不反抗是在为谁赎罪?贺家小姐,你窝囊得真叫人瞧不起。”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小道上只剩谢云华与旷舒。 旷舒是在这个女人过府之后才对她有所了解,从前只知道一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 王府中人很少有人提起她,若提起必然是因为皇帝要赐婚,由赐婚再引到她退婚一事上。 后来她独自出京,他们四处查探,还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和样貌,对此颇有微词。再到闹市里她悄无声息甩开他,他才觉得这个人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纯粹。 方才那么些人围着她骂,她都一一受下,却在宋学士厌恶她的时候哀痛欲绝,明明宋学士说得要比那些人委婉多了。 旷舒想,她悲伤的时候是否是真的悲伤?现在不动声色的皮囊下可是饱含恨意? 还要继续往下想,却被她的呼唤打断了。 “舒侍卫。” 旷舒叩叩剑鞘表示他在听,谢云华仰起笑脸道:“谢谢你。” “不必。” 谢云华抱着腿靠在一株老树下,微弱的光漏下来洒在手心里,谢云华瞧着它,自言自语起来。 “宋先生不要我叫他先生,那我以后就不在人前叫了。先生嫌恶我辱没贺家的清名,其实我也挺瞧不上这样的自己,可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死了什么都没了,至少……至少再活五年吧。” 旷舒错愕,她在跟谁说话? “古台淅淅风,更吹暮与朝。 来时青蒙蒙,霁后立超遥。 玄径看如带,松萝冠九霄。 呼来凤鸾御登临,费尽人间评章,征徭念诤谣。” 谢云华发出一声沉闷的笑,目光淡远,随飘散的梅一道拉得悠长。 “献岁多嘉声,寄笔鲜哀草。 门篷竞罗绮,太平咏鼓箫。 五湖烟景无颜色,怀抱虔刀向廊庙。 迢迢,娇娇。 万丈霓虹驾云梁,白雪歌尽报琼瑶。 十年功业成今日,天子垂答别赐袍。 偷来和璧殿京华,明日悠悠复昭昭。 何年何月归何处,无根无蒂望无遥。” 旷舒愕然,却听得她又道:“九万里河山无定据,三千年史书尽飘零,星移斗转,斗转星移,一枯一荣一衰一盛,弹指挥间沧海桑田,圣人渺漠,不记前生名姓,焉知百年之后我是谁?” 旷舒不知她是否在同自己说话,只是望她沉默着。 谢云华从虚空处收回视线,定在旷舒身上。 “我自己说胡话,舒侍卫不必介意。” 旷舒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把她呢喃之语记了下来。 二人一站一坐,谢云华靠着树身睡了过去,一个时辰后被旷舒叫醒。 霍长玄歪着头瞧她,“睡深了,夜里很累?” 刚出口他就觉得不大对,偏偏已经说出了,无可挽回。 旷舒搀着谢云华站起,一边拍身上的灰一边道:“夜里无觉,多谢殿下关心。” “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云华愣了一下,随后莞尔一笑:“我知道殿下是关心我的健康,我没有会错意。” 霍长玄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气,等他意识到这个动作的时候,谢云华冲他行了个见礼。 “殿下要我在这里等可是有什么事?” “先下山吧。” 谢云华与旷舒华并肩,始终跟霍长玄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路上并未说话,到了马车前,霍长玄邀请她上自己的马车,先一步被旷舒拒绝。 “王府有马车,殿下要说话快些,我们赶着回府。” 从前二人多有交集都在学业上,私底下并无一酒一饭的交情,所以霍长玄主动邀请的行为在她看来是有隐情的,而恰好他最近在查周尚书,抓了几个散播“谣言”的人,其中就有她安排的。 “舒侍卫,你赶着车跟在后面,我也有话要跟殿下说。” “月姑娘,这不合礼。” “我会和王爷解释。” 外人面前他得维持王府的颜面,所以没再勉强。 二人坐定后马车缓慢动起来,霍长玄一先开口:“宋先生今天看起来不大高兴。” “我……不该来。” “为什么认定是你的错?” 谢云华别过头,不想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霍长玄很识趣,于是将宋泽朝的意思传达给她。 “宋先生要你以后见了他绕道走。” 谢云华默了默深吸一气道:“我明白了。” “你不必气馁,日后宋先生定能理解你的苦处。” “多谢。” 霍长玄微眯了眼打量着谢云华,从她神情来看没有沉浸在宋先生的事情里,她把情绪打理得很好,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不过他还算了解她,此刻心里该在凌迟吧。 “明若,”霍长玄第一次唤她的小字,“为什么要与周尚书为敌?” 谢云华没有考究霍长玄对自己的称呼转变,她更关心与周尚书有关的一切。 “我有我的理由。”聪明人之间不必拐弯抹角,掩饰得越多暴露越多,就像她知道霍长玄并不像表面那样淡泊名利,相反,他野心勃勃,很早之前对最高处的那个位置就有了心思。 “说说。” “他诬陷父亲,害父亲死后还背负着骂名,贺家的今天有他一分力,并不是我要与他为敌。” “也就是说所有害过贺家的人你都要报复回来?” “殿下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不要被仇恨迷了眼,须知活下去才有长路可走。” 谢云华点头微笑,“殿下的意思是周尚书的事让我不要参与吗?” “是,如果你愿意我能送你出京,从此以后隐姓埋名过平静的日子。” “我不愿意。”谢云华一口回绝,“多谢殿下好意,这份心意我领受了。” “随你。”霍长玄又从矮桌上的玲珑箱里抽出一个木盒,推至谢云华跟前。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 “什么?” “周尚书贪污金谷楼善款的凭据。” 谢云华忽而笑出声,“送上门的东西往往最贵。”她将盒子推回去,“我付不起酬金。” “你不打算听听?” “不了,”谢云华说完就叫了停车,“我贪生怕死,殿下且饶了我罢。” 刚说完谢云华缓缓倒地,没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叫便被霍长玄一把捞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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