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如刺,满月正高悬。 谢云华坐在梧桐树下石凳上,面前是一本摊开的泛黄旧书,书页和着梧叶沙沙作响。寂静空庭,只她一人一影,坐姿端正,眼眸半阖。 像一座玉琢的像。 霍延章在心里默默添了一句。 走过去在谢云华跟前站定,漆黑的影伏在谢云华身上。 “等我?” 谢云华抬头,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软话,“是,我在等你。” 霍延章凤眼勾起,藏不住笑。 “虽知道你别有用意,还是觉得高兴。”在谢云华旁侧落座,拂去她发间的一片枯叶,触手漫是冰凉。 霍延章用手背碰了碰她的脸颊,将她从石凳拉起,塞进寝房。 谢云华的身体并不好,她自己不大在乎,霍延章便让她从东院搬到南院来,一是看着她,不让她悄无声息消失,一是借便解一解她的心结。 银丝碳烧得屋里热烘烘的,霍延章没急着洗漱,先把谢云华按在火盆边坐着,再看着她喝完药,然后才去梳洗。 走时谢云华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他怀疑谢云华可能连眼睛都没有眨过。 太安静了,她从前在贺府也是这个模样吗? 分明一伸手就能挨到她,却总是觉得她与自己有千里之距。 “想问什么?” 谢云华呆呆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被关在门外的满月,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谢云华没说,霍延章却是替她说了。 “西南地动闹饥荒的事迫在眉睫,朝堂上官员互相攻讦,朝野外流言四起,一片乌烟瘴气,陛下令陈相为国舅和周尚书调停,言官已经撤了弹劾周尚书的折子。” 谢云华点点头,“我知道。” “你怎么想?” “我要见叶文希。” 自那日霍延章在帝京城外接回谢云华和叶文希后,便将叶文希安排在城内别院,她是叶家灭门案的唯一人证,等去宁州调查的人回来后,叶文希便要上堂作证。 “她见过你。” “我出京时戴的假面,她认不出我。” “你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见她?” “怀王府送去伺候她的下人。” “容易打草惊蛇,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上京的目的,还是先不要见的好。” “咳咳咳——” 谢云华被漏进来的风呛了一下,霍延章起身将窗牖关小些,再顺手递给她一杯温水。 谢云华小酌一口,还是咳得停不下来,杯里的水尽数抖在裙裾上。 “咳、咳咳……” “谢云华……”霍延章忙抚着她后背顺气,一下一下,温柔又耐心,“别急着说话。” 谢云华撑着矮桌缓了许久,直起身时眼尾泛着潮红,眼球上血丝蔓延。 “好,那就不见。”谢云华气喘吁吁地说。 霍延章两指搭着谢云华的手腕,发现她脉象沉弱,虚浮无力,气血俱亏,这些日子喂进去的药半点效用也没有。可她偏偏不让请大夫来,只是配药吃着。 “追杀叶文希的幕后主使问出来了吗?” 霍延章知道这事没个结果她定然不罢休,劝也无用索性不劝了。 “那次留了一个活口,为首的跑了。活的这个供出周府姚夫人是半个主使。” “另外半个呢?” “他不肯说。你对姚夫人是主使并不感到意外,云华,你要对付的是另外那半个,是吗?” 谢云华收回手拢进袖里,慢慢应道:“是。” “你知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单凭姚夫人一人是杀不了叶家的。当年姚、叶两家为争利斗得你死我活,姚家放京债,手里握了不少大员的把柄,那些大员表面与姚家周旋,背地跟叶家联手,向上弹劾周尚书结党营私、遗祸百姓,逼得姚家不得不献上万贯家财。” 她停下来歇一歇,接着道:“若非姚家献财,还主动送女和亲,姚、周两家早就满门抄斩了。姚夫人作为当时的家主对姚家落败负有全部的责任,她恨叶家情理之中。可叶家已然势大,姚夫人要报仇需要帮手。这个帮手不会是周尚书,因为周尚书拿了叶家修建金谷楼的钱,情面上两家已经握手言和。” 谢云华逐条分析,仿佛看到了答案,却又一遍遍地推翻。 霍延章问:“你怎么知道周尚书拿了叶家的钱?” “我没有证据,只是知道这个消息。”谢云华在火盆边沿放了一个橘子,“王爷,你派人查了姚夫人的胞弟,可有发现什么?” “姚千行在新制之下偷放京债、贿赂命官证据确凿。” “凭这些还不能扳倒周尚书。”谢云华语气淡淡的,带着微不可察的倦怠。 霍延章道:“确实不能,周尚书可以说这一切是姚千行个人行为,与他无关。” “所以,”谢云华顿了顿,“倘若能查出周尚书吞了修建金谷楼的善款,便是对陛下不忠,姚夫人已经参与叶家灭门,姚千行又在新制下顶风作案,周氏的倒台就是铁板钉钉了。” “还不够。”霍延章摩挲着食指,“要让周家众叛亲离,为千夫所指,最主要的是让皇帝对他愤怒,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谢云华扯着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霍延章笑得恣意许多,算计人心酣畅淋漓。 十月十七,监察御史韩钦丞的船到了帝京,秋税收上来共计二百三十八万两,已悉数进入国库,解了西南饥荒。 光圣帝在朝会上表彰韩钦丞,朝后拟旨晋监察御史为御史中丞,掌御史台。旨意下到吏部,韩钦丞直接走马上任。 贺正谦死后御史大夫的位置一直空着,韩钦丞名义上虽是中丞,行的却是主官之权,表明日后是要晋御史大夫的,最迟则不会超过半年。 韩钦丞上任第一日就向大理寺发难,称金谷楼案迟迟不结,金谷楼就不能动工,贻误工期是大罪,勒令大理寺早日结案。 韩钦丞奸诈刁猾,既想媚上,又怕得罪金谷楼案的主理人——怀王霍延章,只好将矛头对准大理寺,便是料定大理寺不会回驳。 大理寺自然不作声,霍延章眼里却不揉沙子,直言道韩中丞才回京就知道金谷楼有案子,好一副热心肠。 韩钦丞在官场百炼成钢,自然能笑着接下霍延章的讽刺,还顺带向光圣帝表了表忠心。 霍延章又道,韩中丞忠心日月可鉴,可却将陛下推向不仁不义的境地啊。 韩钦丞红口白脸乱了套,还指了天发誓,说自己如敢做出那样的事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霍延章面不改色地笑,让韩钦丞的口和脸一起发绿,他说韩钦丞可要说话算话啊。 冬日霜重,过了辰时还是一片雾霭蒙蒙,谢云华踩着露水去了一趟城外的紫阙台。 紫阙台地势高阔,名木成林,又有奇崛岩壁。依托山势起高楼,云窗雾阁鬼斧神工,举目日月明净,俯首八表同昏。昼迎车马,夜不闭门,文人雅士极爱在此登高怀古。 吟词作赋、煮茶品茗、抚琴吹箫,亦有老叟、稚童闲坐阶石,被墨客唤去品评诗文。妇友携篮采叶,漫聊时节,为音律驻足。 谢云华站在半山腰,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登台越发缓慢。 同她一道出门的还有个王府侍卫,名唤旷舒,他的步伐比谢云华大,耐不住那样浅的步伐,时时要停下来等。 谢云华道:“我自己上去就行,舒侍卫先回吧。” 旷舒名义是陪伴,实则对这个姑娘有保护之责,出门的时候王爷亲自交代过,他不可能放着她不管。 “在下与月姑娘同去同归。” 谢云华将碎发挽至耳后,轻然一笑,“好,不过舒侍卫能否应我一事?” “姑娘请说。” “上去后莫与人起冲突。” 旷舒还在想怎会起冲突,便闻得一道朗然声自小径里传来。 “贺家满门铁骨清质,怎生了你这么个软骨头,贺正谦怕是死不瞑目。” 旷舒大拇指抵在剑鞘和剑柄中间的空隙,警惕着来人。 那人又道:“贺月灵,枉你饱读诗书,竟不知峻节死义的道理。你看今日良辰美景无边清旷,不如从容赴死,也算对得起贺氏的英灵了。” 谢云华俯身施礼,向来人称道:“宋先生。” 宋泽朝面容沉顿,目露讥诮,宽衣大袖,被风一吹似要倒回林中去。 “你如今是怀王府的人,宋某岂敢当你的先生。” 谢云华保持着施礼的姿势未动,直到宋泽朝从小径走到台阶上,与谢云华有十级的距离。 他俯视着谢云华,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她,“不准拜我,贺月灵,你直起身来。” 谢云华躬着身,没有抬头,旁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得她声音从容冷静。 “宋先生,您不要学生了吗?” “住口,住口!” 宋泽朝从阶石上快步下来,冲到谢云华面前,被旷舒横臂挡开。 “我宋泽朝没有你这个学生,从今往后不准再称我为‘先生’,贺月灵,你听得明白吧?” 谢云华没有应声,只是举在身前的手有些微的摇晃。 “宋……学士,”谢云华无声哽噎,维持着端正礼节,“奴,听得明白。” “这就是了,回去,你不配登紫阙台。” 谢云华抬起头,眸子里都是孱弱无助,“回哪里去?” “回你的怀王府,做你的奴婢,跪来送往!”宋泽朝愤然拂袖,转身抬步,被谢云华扯住了袖角。 “宋学士,奴的归处在哪儿?” “你问我?”宋泽朝发笑不止,拔出旷舒腰间的剑,抬手一挥斩断袖角,“你的归处在它。” 铁剑砸在石阶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谢云华失神落魄,眸中暗淡无光,少顷后退三步,额触地面,郑而重之地道:“先生寿诞,学生特来拜贺,恭祝先生名寿齐辉大椿长荫。” “我宋某得你一拜该是好景不长了。” “宋先生德高望重备受尊崇,见先生便如枯木逢春久旱逢雨,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先生自能春秋不老福寿绵绵。” 台阶之下,来人缓带轻裘玉质金相,遥遥一俯身,向台阶上的人微笑地道:“学生拜见宋先生。”再面朝谢云华,温言细语:“长玄见过贺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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