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沉吟着,他想问的东西很多,但其中不少都有些犯忌讳。半晌,他方才斟酌着开口:“请夫人解惑,本朝可还会有什么大战乱或者大天灾发生?” 战和灾,于国本和民生的影响巨大。他身在高位,若能提前预知,便能及早准备,防范于未然,于国于民都是一桩幸事。 迎春闻言却有些怔愣,一时没有解过这北静王的意思来。 水溶见她不语,便忖度着又换了个问题:“夫人可知道我们大宁……还有多少年的国祚?” 迎春听了这话,突然福至心灵,有些明白过来了,北静王这是误会了! 估计李昭当日也没来得及同他解释清楚,这《红楼梦》虽成书于清朝,但却是一部“真事隐,假语存”的小说。故事的朝代、背景皆为虚构,虽也有一定原形,但却早就在作者的艺术加工下变得面目全非了。 于是迎春只得解释道:“王爷所问之事,小女子实是不知。一则这《红楼梦》虽是古人所写,但写的却不是真实的历史,而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虚构。二则此书多着墨于我们宁荣二府日常,别说朝堂之事,就连府外头的事都甚少提及的。” 她怕那水溶没听明白,便举了个例子:“王爷读过《西厢记》罢?这红楼的主线便与那西厢是有几分相似的。” 北静王听了此言,便知是自己想左了。当日李昭向他坦白来历时,为教他能更直观地理解,便指着他书房内放着的唯一一本小说——《三国演义》,道:“我们看红楼,便跟王爷您看三国一样。” 故水溶便误会了,以为这红楼也同三国一般,虽某些情节难免有加工编造的痕迹,但主要人物、朝代事件应当是真实不虚的。 他原想着对于贾迎春这样所谓“穿”进书来的后世人而言,前头的历史就算不是了如指掌,至少也应该对重大事件略知一二才是。熟料,如今看来,从他水溶这个人到他身处的这个朝代竟都是虚构杜撰出来的。 且听这意思,这《红楼梦》倒好像是一部写才子佳人的小说,对外头的事着墨寥寥。这导致作为读者的贾迎春虽读过此书,但却仍对整个大宁知之甚少。 总之,他的那些问题在贾迎春这里是无法得到答案了。 水溶难免有些失望的同时,心中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存在着的,隐隐莫名的一丝狂热,亦如被冷水泼过,完全熄灭沉静下来。 他这时才恍然惊觉,原来自从知道了李昭的来历以来,他心中对提前知晓今后将会发生之事的渴望,已经暗暗滋生到了教他自己都吃惊的地步。 他身处庙堂之高,于私,他为人臣子,需为主君尽忠;于公,他担负着家国天下,需为百姓尽力。故对他而言,于公于私,若能提前知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未来关键之事,占得了先机,那许多事情便都可提前筹谋,迎刃而解了。 能够先知先觉,这种诱惑不论对这世上的哪个人而言都是极大的。水溶自失一笑,心想我亦凡夫俗子,自也不能免俗。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失了常性,做出对贾迎春许以厚利,出言试探的事来? 旁人若是知道得不到自己孜孜以求的答案,或许会失望至极,恼羞成怒。 好在水溶一向通达,不仅不以为怒反倒全然冷静下来,想明白了此等欲先知晓未来的事,一旦知道了一件,便又想知道下一件。如此无穷无尽,欲罢不能。反致陷在其中,镇日想着如何将坏事变好,将好事变得更好,为了个“以后”,反倒忽略了“如今”。 水溶想,故我现虽不能先知,却也不定是坏事,这使我能不失对未来之敬畏,亦能依照本心,尽力做好眼前之事。 且先不先知这种事也是天意,不可强求,他如今能遇着李昭、贾迎春这样的奇人异事,已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际遇了。故水溶便也就此释然,不再执着想要个答案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他又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水溶自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是一本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人物!那他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呢?不会是像张生那样夜会人家小姐的孟浪之人罢…… 虽知道自己绝不是那样的人,但毕竟他只是一本书里的角色,大概真正如何只能跟着作者的笔墨去走罢。若这作者失心疯了,硬是要把他写成那样呢? 水溶面色越来越古怪,他瞧了迎春一眼,欲言又止。 王爷心,海底针。饶是迎春再机敏聪慧,此刻也实在猜不出为何这北静王突然一句话也不说,且还伴随着面容扭曲。故也不敢轻易开口,只同他大眼瞪着小眼。 半晌,水溶将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方有些别扭地问迎春:“这《红楼梦》既然同那西厢似的,那这里头的才子是谁?”话刚出口,他便觉出自己这问题问得太有指向性了,便忙又补了一句,“那佳人又是谁?” 迎春初还没听明白,不由一呆,自己想了一回,方才明白过来,又想起水溶那尴尬古怪的神情,不由“噗嗤”一声笑出来。 又怕伤了那北静王的面子,便忙用手掩住,强将那笑意憋下去,方摆手道:“王爷莫怕,您不是那才子。实话说,在这本书里您压根儿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跑龙套的。” 这北静王一出生便是郡王府三代单传的独苗,等大了又才学出众,独得圣上青眼。在他二十四载的人生中,从来都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的主角儿,压跟同“跑龙套”这三个字挨不上半点边儿。 如今得知自个儿在这红楼中不过是个跑龙套的角色,他倒半点不觉得丢面子,反倒大大松了口气一般,转而又问迎春:“那本王在书里跑的是什么龙套?” 迎春想了想道:“前八十回中,王爷您好像就出场过一回罢。就是前些年宁府那边的长孙媳死了,您去路祭那一次。” 北静王闻言“唔”了一声,省起迎春方才说过这《红楼梦》主写的是她们贾家的事,故这般也是合理的。至于宁府的那场丧事,当年倒是办的极盛大,故他如今还有几分印象。 “王爷,或许我拿西厢来类比有些不太恰当,这《红楼梦》可不是一本才子佳人的小说。”迎春算是半个红迷,对《红楼梦》一向甚是推崇,见北静王好似有些误解,便忍不住解释道,“这书虽是以小儿女间的真情为主线,但写的却是整个家族的兴衰,其中反应的社情百态……” “慢着,”水溶突然出言道:“你说‘兴衰’,那末在书中,贾家是,衰败了?” 迎春缓缓点了点头:“不单贾府,连与贾府同气连枝的史家、王家、薛家也一齐败了。” 水溶闻言,若有所思道:“那末这几家是慢慢衰败的,还是……” 他深谙“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道理。许多人家瞧着烈火烹油,但多是过眼云烟,能兴盛百年以上的少之又少。 而这几个家族,自太|祖时起家,如今已是兴盛了四五代了。若没有再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慢慢衰落下去也是世间常情,并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谁知迎春却摇了摇头,怅然长叹道:“非也,好似是一下倾覆的,且这倾覆的日子应该就在不久后了。” “‘好似’?‘应该’?”水溶有些不解,这《红楼梦》既然主要写的是贾家的事,那其倾覆应是书中的大关节才对。这贾迎春身为读者,瞧着又是甚喜爱此书的模样,怎会对如此重要的情节这般模棱两可? 迎春只得遗憾解释道:“王爷不知,此书共有一百二十回,流传到我们那时候只剩下前头八十回了,后头四十回早已失佚了。好在这书里头多有谶语,在前头多处暗示了结局,故而小女子才敢有这样的推测。” 水溶明白了,他的眉头渐渐蹙紧。这么说,不久后,贾家等几个家族很有可能会全然倾覆。这实在反常,他细想一回,并没有发现如今有任何征兆能够预示出这几个家族会遭此大劫。 虽然贾史王薛这四家已不复鼎盛之时,有的还早已退出了权力中心,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能教这几个家族一夕之间全然倾覆的定不会是件小事。 再有,贾家亦属开国勋臣四王八公之列。这四王八公相互间一向世代交好,政治上亦同属一派,牵扯颇深。若贾家遭此大劫难,那其余的四王八公是否也会受到牵连…… 水溶知道这事儿一时半刻也理不清,便就先放下,决定待回去后再慢慢探察探察。 “多谢贾夫人告知本王此事。”水溶在朝多年,有极强的敏感度,隐隐能感觉出这几家一夕倾覆的后头,应该会有一件影响颇大的政治事件。如今他提前知晓了,便能留个心眼,不管这事是什么,到时他都能先掌握住主动权。 迎春原本因着那水溶提出的那些问题她无法解答,而很有些遗憾。不想无意透露出的贾家要亡的消息倒教水溶瞧着还算满意的样子,便趁热打铁试探道: “如此,小女子也算给王爷提供了一个有用的信息了。今后王爷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开口,小女子定知无不言的。那末,王爷可否如前头说的那样让一分利给小女子,这顺和楼的利润咱们便四六分罢?” 水溶真正关心的那些问题,迎春一个都答不上来,故她这会儿也没那底气提说要五五分成的事了。 水溶本还在琢磨着贾府的事,听迎春这么说,便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迎春如今已把水溶当作生意上的“金主爸爸”了,便下意识露出个谄媚的笑来。 可又一想,她又不是白拿钱,她也是有付出的。除了原本的卖设计和创意给顺和楼,如今她还卖信息给北静王。现李昭走了,这些信息只有她能提供,她值这个价! 于是迎春便收了笑,努力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水溶见她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只觉好笑,便故意敛容,慢悠悠地道:“夫人自己觉着,这样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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