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大门内,靠东侧有一片宽敞空地,此时正有几乘马车停在那里。 王府规矩。有外客拜访,进了门,他们自家车马便停在此处,府内的清油马车自会过来接了客人进去。 待辞去时,也是由那清油马车送出至此处,客人换上自家车马,再出府回去。 王住儿此刻正站在自家马车旁,有些担忧地瞧着那拉车的黑马。那黑马好似有些不安,时不时地用蹄子刨地,间或仰头打个响鼻儿。 那贾迎春一向被奉作北静王府的座上宾,且来得又勤,这边看场儿的小厮早都认得王住儿了。每回他一来,他们便撵上来殷勤招呼:“王哥哥来了?贾夫人进去了罢?哥哥去马房那边歇一会子罢。” 边说便边上来帮他将车厢子从马儿身上卸下来,又牵着马儿引王住儿往旁边的马房去。 迎春同那北静王妃交好,每回过来,不待个半个时辰往上是出不来的。于是王住儿便正好乘着这空档教马儿去旁边马房里吃些草料,自己也乘便在旁边供马夫歇息值守的小排房里同人说会话,喝会茶什么的。 可今儿不知是怎么的,等他在排房里歇够了,估摸着时辰出来去接自家吃饱了草料的马儿时,却发觉这马不知怎的有些烦躁不安的模样。 他牵了马出来,套上车,又围着马儿前前后后细细查看了一番,一时也没瞧不出什么不对来。 正在这时,只见迎春她们出来了,王住儿忙拍拍那黑马的脖子,低声在它耳边哄道:“好儿子,待会儿还有一趟差,你好好跑完这一趟。等回了家啊,爹给你弄你最爱的好豆子吃,给满满一槽!啊~” 王住儿说着也不敢耽搁,忙翻身上了辕座儿。待迎春她们上了车,坐定了,方轻挥着鞭子,驾车出了北静王府。 这一行车驾倒并不回孙府去,而是一径往南郊那边去了。 那王住儿昨儿便得了吩咐。今儿一早他们奶奶要先过北静王府来探王妃的病,接着便要去南郊那边的“济困仙姑”处吃斋席。 你们道这“济困仙姑”是谁?原来却正是那马道婆! 因她自受迎春“点化”以来,便改邪向善,不但给富贵人家祈福作法,还大开观宇接贫济困,施粥舍药。一时乡间众人皆交口赞颂。 时日一长,连本地官府亦知晓了她的善行。为嘉奖其大义,也为给四方乡邻竖个楷模,以后也多些这样的善行义举,官府便赐了一方“济困仙姑”的匾额给那马道婆,更赏下银两为其重修观宇。 马道婆近来在那些富贵人家里的口碑亦愈发的好,听闻她要重修观宇,许多奶奶太太便自发地舍了银两出来,予她去操办。 前几日那新修的观宇落成了,马道婆因卜得今日大吉,便在今晌办了落成斋宴,发帖子请了许多京中贵妇们来吃斋席。迎春与马道婆关系匪浅,自也在这受邀之列。 再说这边马车驶出王府老远,迎春胸口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方才慢慢放了下来。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戴着那厚厚的帏帽呢,那不透气的厚布料裹得人有些气闷,便忙抬手将帏帽取下。 转头一瞧,身边的那个人也刚刚取下了帏帽,却不是司棋,而是穿着司棋衣裙的北静王妃! 不对,在方才出了王府的那一刻起,她就已不再是北静王妃了。 李昭见迎春看过来,便向她笑了一下,松了口气道:“可算是顺利出来了。” 北静王府这个囚了她六年的金丝笼,如今终于被她甩在身后了。她求仁得仁,这一刻终于卸掉了肩头那千斤重的名为郡王妃的重担,只觉连呼吸吐纳都轻松自由了起来。 迎春方才只一门心思想着将李昭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王府,心里绷着根弦儿,生怕中途出了什么意外。如今安全出来了,虽后头还有半截儿事未了,但此刻却是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方才心绪紧张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稍一放松下来,那离愁别绪便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迎春靠过去,挨着李昭坐着,虽忍了又忍,可那眼眶还是忍不住有些泛起红来。 李昭心里亦是不好受。她离开京城,唯一放心不下的人便是迎春。她有心要叮嘱几句,又恐隔墙有耳,不免盯着那轿门看了两眼。 迎春会意,便低声同她道:“不碍的,我这马车是用上好的实心榆木打的,做的又宽敞。我们在这里头正常说话,外头是半点听不见的。” 李昭点点头,拉了迎春的手,在她耳畔细细嘱咐起来:“我这一走,你在京里怕是连个能敞开心扉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好你心智坚强,自己个儿也能排解得开去。” “只是有一样,我放心不下。你我都知道贾家已是靠不上了,其他那些贵妇郡主的虽平日瞧着也和你要好,但真要到了紧要时候教她们为你出点力,怕是就不能了。” “我只担心在京城这样龙盘虎踞的地方,你若一时遇上了什么烦难事,没有一方势力能让你倚仗。你就算再能,恐怕也是要吃亏的。” “故我走之前也嘱咐了水溶,说你是我结拜之义妹,同亲妹妹也没什么分别。教他在我走后多看顾着一些你的生意。若你真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难事,也请他伸一伸手拉你一把。他也已答应了。” 迎春大吃一惊,忙道:“这怎么使得呢?毕竟我同北静王爷也不熟,且男女有别……” 李昭拍了拍她的手,嗔道:“咱们都是穿越过来的,你同我说什么男女有别?”又安抚她,“我知道你担心的是那北静王的人品。你放心,姐姐什么时候坑过你?” “我同水溶相交这么多年,可以对他的人品打包票,你就放一百个心罢。若往后真遇到了事儿,可别傻乎乎地一个人死扛,尽管去烦他。你看着天大的事,说不定到他手里也就是动动嘴皮子的小事儿。” 迎春虽心里还是觉得不大妥当,但又不愿李昭走了走了还要为她悬心,也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便点了头,道:“好。” 李昭同迎春早前便约好了,等真到了分别的时候,谁也不许哭,都要高高兴兴的。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加之她二人又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别此生便再不复相见,那悲伤之情实在是难以调化得开。 为止住那不断涌上来的泪意,迎春便故意向李昭调笑起来:“姐妹,还是你大度慷慨,竟舍得拿‘前夫哥’出来让我使唤。” 李昭亦冲她眨眼笑道:“姐妹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嘛。你呀,只管随便使唤。这么个千载难逢的好男人,若使唤得他爱上了你,我不知多为你们高兴呢!” 迎春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越说越放屁了!姐妹夫不可欺,前夫也一样。且他不是爱男人吗,我哪有那好本事能将他掰回来?” 李昭闻言一呆,愣了半晌才省起,是因着她那时一时促狭,没为水溶澄清,才教迎春有了此等误会。正要开口说明,却又想到,迎春这人防备心甚重,知道水溶喜欢男人,说不定还愿意去寻他几分帮助。 可如若知道他喜欢女子,怕是就算有自己背书,她也不愿意冒险去倚仗水溶了。既如此,那这般将错就错反倒更好,于是便闭了嘴,只一笑,将这事混了过去。 二人说笑了两句,可终究敌不过离情,便又沉寂下来。 那李昭一双眼认真看着迎春,想要将她的面庞深深刻进心里——最好能深到永远免受时光的侵蚀。 迎春勉强笑着,希望李昭记住的永远是她的笑颜。 李昭瞧她这样,总觉者她像自家惹人疼的小妹妹,真是怕她没有自己在身边看顾着要吃亏,不免又叮嘱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你,你别嫌我烦,听我一句。” “我同你一样也是穿来的,也都熟读红楼,喜欢里面的人物。故我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到了这里,为弥补自己做读者时的那些个遗憾,难免就有些‘救世主’情结,总想救这个救那个的。” “如果我还在京里,咱俩互相帮衬着或许还好些。可如今只剩了你一个,我却希望你莫再想着做那‘救世主’了,万事只顾好自己便是。这个世道不比咱们先前所在的地方,这里是吃人不眨眼的!你千万记着我的话。” “是。姐姐嘱咐,妹妹自当谨记!” 见迎春点头,李昭方才松了一口气。 迎春见李昭一片心皆是为她着想,心内不禁对自己道,你瞧,这世上好不容易有了这般关心你,真心待你的人,可今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姐姐,你的名字,叫什么?”迎春突然紧紧握着李昭的手,轻声问道。 “名字?你不是知……”李昭顿住了,突然明白过来,迎春问的不是她现在的名字,而是…… 李昭的泪再止不住,一滴一滴淌下来,她回握迎春的手:“我,我的名字叫,周思静。” 二十二年了,她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也无人再问起。 她一直以为原本的周思静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李昭。可这一刻,周思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她才明白,周思静没有死,只是一直静静沉睡在暗处,等着有一天有人能想起她,问起她…… “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谢,知,春。”迎春含着泪一字一顿,无比郑重地道。 要记得啊,周思静和谢知春! 纵使这世上的人只知李昭和贾迎春,但只要她们能记着彼此的名字,周思静和谢知春就不会消失。 以后每当她们将要迷失,她们都会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个人,记得她们的名字,记得她们来自哪里,知道她们真正是谁…… 她二人久久相望,没有再说一句话。可似乎已经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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