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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心肠史太君请托(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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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妃这话听着似乎是教王爷一块儿安寝的意思。然水溶却知他一向宿在书房,故这王妃说“歇了”,那就是赶客的意思了。

水溶点点头,却仍坐着不动。他的手轻搭在酒盏上,指腹摩擦过白瓷薄胎杯盏的边沿,过了一会儿,突然低低吟诵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1)

一句了,又吟一句“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2)

王妃听了不由怔愣一下,望向桌案对面的男人。只见他面容平静,垂眸望着指尖的白瓷杯盏,辨不出半点情绪。

“王爷不必如此。”王妃默了片刻,终还是出言道,“和亲之事,天时也,国运也。一国之国力、民力、兵力,岂是一人之意志可以左右的?”

水溶默默不语,半晌,方自失一笑:“王妃说得有理。”

“只是。”他复抬眸,看着王妃:“你我毕竟夫妻一场,何必生疏至此?你若有需大可直言告我。譬如此番,若非那儋州世子寻我问计,你所谋划之事怕是不能成。”

“你别哄鬼。”王妃嗤笑一声,“你会同那儋州世子说那些,可不是为了我,不过是为着你自个儿的良心,瞧不惯我娘家不声不响坑害了贾家罢了。再就是看那儋州世子一片赤诚,也想全了他的念想。是也不是?”

避重就轻。水溶笑着摇了摇头,王妃一贯是如此的。他虽有心同她夫妻同心,奈何王妃不接茬,他便也就罢了,转而说起别的来。

“本王实在好奇,那安宁郡主究竟怎么得罪了你,你非坏了她替嫁的好事,教她嫁到棉罗去方才解气?”

王妃冷笑道:“我可没那本事教她教到棉罗去!教她嫁去棉罗的可是你那好皇上。”

“是。”水溶不由笑道,“是本王说错了。只是王妃一向良善疏阔,突然这般睚眦必较起来,实教人不敢相认。”

“那王爷可就看走眼了!”王妃亦笑起来:“我呀,最是个蛮横刁钻的。我那继妹也并不曾得罪我,不过是我一向瞧着她不顺眼罢了。”

“且她们娘儿俩又坑害到贾夫人的姊妹头上去。我瞧不过眼,出手帮她们一把,既全了我与贾夫人的情分,又整治了我那继妹,岂不好?”

水溶闻言,但笑不语。

不说北静王夫妻如何对谈。只说迎春这边,与贾府众人一道别了探春,又陪贾母、王夫人等哭了一回,劝得她们渐渐回转了,方才放下心来。

凤姐儿因见贾母哭得狠了,现出疲累之态来,便道:“老祖宗今儿一早便起来送郡主娘娘,又昏天暗地地哭了那么一遭,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住?不若去榻上好好歪一歪。”

贾母点头笑道:“还是你这猴儿最知体谅人。”

众人见状便都欲辞出来,谁知贾母却道:“迎丫头留下陪我说说话。”

迎春先是一惊,但再一想便也大略能猜到贾母要同她说什么,忙应了声“是”。

待众人皆下去,贾母屏退左右,又叫鸳鸯到门外守着,方肃容对迎春道:“迎丫头,你可知错?”

迎春并不惊异,只从善如流地从座儿上起身,对着贾母深福下去:“老祖宗,孙女儿知错。为了教三妹妹不和亲棉罗,孙女儿瞒着老祖宗行了些险事和出格之事,实在不该。”

见那贾母听了这话并未追问究竟瞒着她行了何事,迎春便知史老太君这老成精的人应是同她猜想的那样,大抵推断出了她助探春私见世子等事了。

本以为以贾母的性子,就算不大发雷霆也需得小惩大诫一番。不料那史老太君却过来拉着迎春的手,教她起来:“好孩子,你何错之有?探丫头这事儿祖母可要记你一大功!”

迎春不禁有些错愕,贾母抬手替她将散在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笑道:“有些事虽不合规矩,但事出权宜的道理祖母还是懂的。”

“且祖母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什么没见过?有些东西早也看淡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这世上啊,天大地大人命最大。”

迎春听了倒吓了一跳,只觉这老太太了不起。如今女子名声贞操比命重的观念还是主流,而史老太君在这个年纪却能有如此开明的想法和胸襟,实在教人敬服。

那厢贾母又叹道:“实话同你说,我们做长辈的也难对小辈们一碗水端平,难免有偏向。但你们皆是我贾家的儿女,我一样盼着你们好。你们谁若不好了,都似割我的肉似的。”

“可我们家如今虽不比从前,但仍是太家大业大了一些。仅咱们宁荣二府主支就有数十人,这京里还有六房亲族倚傍而居。金陵原籍还有十二房人,亦是多仰仗着咱们。更不要说那些与咱们家姻亲世交的人家,大家皆是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真正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故咱们这样的人家行事,实在无法只故儿女亲情而不念其他任何。眼前探丫头这事儿,再往前你与孙家的婚事。祖母虽有心,但因着事情阴差阳错,逼得人在儿女亲情和家族脸面安危之间做个择断时,难免就……”

贾母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迎春却是懂了,她不意这贾母突然对她说出如此掏心窝子的话,一时心下震动,亦有几分感动:“老太太快别如此说,如今像您这般顾念子侄又有胸襟沟壑的长辈能有多少?能得您庇护,此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

迎春虽不能完全认同贾母的观念,但此番却也理解了在当今身为大家族之维系者肩上的责任。

因着现今的宗族观念和连坐制度,致使整个家族就如一整棵巨树,而他们这些人便是树上的枝丫。当树与枝丫只能选其一时,怕是掌舵者十有八九只能弃枝而选树。

这些东西史老太君本没有义务向迎春这个小辈解释。可她却借着探春这回的事儿,坦诚相告,迎春能体味出这其中亦有贾母对自己的歉意——

当日她若能坚持不教迎春嫁予孙绍祖,迎春也不必遭打杀又落得年纪轻轻守寡的下场。

迎春心里若说对此没有一点怨言那是哄人,否则她便不会在探春的事上最开始略过贾母只求助于贾政了。

但事过时移,如今她过得甚好,那点子怨怼也在贾母此番的剖心中消散了。她方才的话也并非故作大度,而是真正接受了来自长辈的歉意。

两个聪明人好似什么也未说明白,但心结却是尽解了。

贾母爱怜地瞧着迎春,叹道:“我的儿,你比我强,想我在你这个年纪上时知道什么?哪有你这般的胆气和心思?”

史老太君是迎春如今真正敬服之人,能得她一句称赞,迎春自是打心眼里高兴,只是嘴上仍道:“老太太谬赞了。”

“你也不必过谦。”贾母摆摆手,“别的倒还罢了,最难得的是你的心。虽嫁出去,却还肯这般尽心竭力照拂娘家姊妹。探丫头这事儿,你身上担的险比谁都大,我尽知的。”

“迎儿,因你有这样的心,我老婆子今儿也厚着脸开口烦你一事。想必你亦能瞧出来,依咱们家现今的景况,若不撞个大运,这家世注定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我这把年纪也已是看开了,普普通通平平安安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我们家人口又多事又繁杂,如今我还在,有些人和事还镇得住。就怕一朝我去了,那些魑魅魍魉的事便越发上来了。祖母如今请托你,将来好歹看顾咱们家一些,那些富贵荣华皆不用在意,唯平安二字最是要紧!”

今儿贾母所言真是一句比一句教迎春吃惊。她原本以为这老太太每日吃喝玩乐,不理俗务,对贾家之未来怕是还挺乐观。不料老人家是早就看明白,也想明白了。

不过贾母最差的设想也不过就是贾家一代代渐渐衰落成普通人,打死她也想不到贾家面临的是场彻彻底底的倾覆。

迎春心内一时十分唏嘘。加之她原为读者时就对贾家众人分崩离析的命运甚感遗憾,此番有机会入局中,本就有在危难之际尽力救人的打算,于是便应了贾母所请:“来日若当真有所需,迎儿定竭心尽力!”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母便有些撑不住,迎春忙同鸳鸯一道伺候老太太安歇了,方辞出来。

迎春坐在车内,这些时日来一直沉沉压在心口的大石头今日随着探春的出嫁终于落了地。她长松一口气后,连日筹谋奔波的疲倦便涌了上来。她将前额靠在马车的窗边上,教王住儿慢慢驾着车往家去。

谁知半路却遇上了南安王府的送嫁队伍。这一行人静默无言,个个都哭丧着脸,不像送亲倒像送葬。

迎春隔着窗瞥见这景象,忍不住心头一揪,也不顾风冷,半掀起帘子,定定瞧着。直到那送亲队伍错肩而过,再瞧不见了,她还转头盯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

直至回了家中,迎春心里头那股劲儿还没下去。

虽那安宁郡主和亲棉罗原是皇上指派,且是那南安王府不义在先,她不过是帮着探春以牙还牙罢了。

可一想到那安宁郡主娇花一般的闺阁小姐,到了棉罗那边日常要被当做女奴对待不说,还时刻面临着被食的风险,她便觉得难过不忍。

且因着她是在双方斗法中得胜的那方,这教迎春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

及至到了晚间,一闭上眼,迎春耳畔便萦绕着白日里与南安王府那送嫁队伍擦肩而过时所听到的肝肠寸断的底泣。待好不容易睡去了,却又每每梦见浑身是血的女子惊恐急切地朝她喊“救命——”……

司棋如今早已出了月子,休养妥当。那晨哥儿又有乳娘照看,她也不操心,便仍回了迎春身边当差。

她因见迎春这两日皆睡不踏实,还每每从梦中惊悸而醒,不免亦有些心焦,便对迎春道:“奶奶这瞧着像是被什么惊着了。不若请马道婆来,教她给奶奶收收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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