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方才一直风度翩翩的世子爷一句话的功夫就变了脸,转而出言不逊起来。 不过她倒觉着世子爷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要比方才那般含情脉脉盯着她瞧的样子,令她好招架得多。 世子的话说得不客气,可探春也不见恼怒,只从容应道:“世子实在无需动气,这本就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世子爷细想,从头至尾,我们可曾逼迫过您分毫?” “譬如这回您来这儿,我们也只是下了个邀约。您来,我们自是荣幸;您不来,我们也不敢有半分怨言。” “若您是觉得小女子这番自荐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折辱了您和儋州。那小女子在此赔礼了。小女子也知道,如今自己身上压着去棉罗和亲的重担,再说什么想去儋州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故世子爷不悦也是对的。” “只是这溺水之人,一时若瞧见了救命稻草,难免便会不顾一切的想要抓住。望世子爷能够体谅一二,您大人大量别同小女子一般见识罢。” 探春说得真诚,末了,还自斟一杯茶,双手捧起,对着郑广遥遥一举:“以茶代酒,向世子爷赔不是了!”说罢,也不看那郑广是什么脸色,便学那书中的江湖儿女模样,爽快地将茶水一饮而尽。 谁知郑广见她这般却更是气结。他心想,这贾探春真是好样的!第一次见外男,从初始的不知所措,到现在的放下拘谨,不过用了几刻钟。 他本该欣赏这样洒脱的女子的。可他今儿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瞧着贾探春对他坦坦荡荡一点不娇羞的样子就来气。 这丫头倒是半点不伪装自己的心思,还什么“救命稻草”,得,这是真把他当垫脚石了! 且人家还说什么“你情我愿”,郑广不得不承认,人家姑娘说的没有错,也没人逼着他欣赏贾探春的字和诗不是?人家不过下了个邀请,也没拿刀架在他脖子上,还不是他自个儿颠儿颠儿地就跑过来了? 更可恶的是,这贾探春还给他来什么以茶代酒这出,这是把他当兄弟呢。郑广心里跟塞了块破布似的堵得慌,心说,老子才不缺兄弟呢! 郑广觉着自己若是个有骨气的这会儿就应该立即拂袖而去。这贾探春连求人都不知道放一放身段,哪怕哄一哄他呢?他又不欠着她的,就该一走了之,管她死活! 可不知怎的,这一向最有骨气的儋州世子这会儿却跟软了骨头似的,坐在那硬邦邦的椅凳上,动也不肯动。 但他心里到底是不舒坦,再开口便带了三分讥讽:“你们贾家姊妹真是好算计!几件衣裳,几首诗,几个字便就想哄得我出面与棉罗争妃。没本的买卖做到爷头上来了?随便拿几个饵便想把爷当条鱼钓了?” 探春虽泼辣但却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且她也明白,说是你情我愿,其实她们这头要更迫切得多。 那世子爷不过寻个继室,没了她还有大把女子供他挑选。而她若不能得世子出手相帮,怕也就只有去棉罗送死这一条路了。 故虽这世子屡屡出言不逊,探春也皆没有往心里去。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迎春也牵扯进来。 只见探春寒了脸,把眼一立,冷声道:“一人做事一人担,世子爷何必连三扯四的!这事儿从头至尾皆是我一人的主意,与旁人无干。二姐姐不过是受我之托,帮我将衣裳送至东平王妃处罢了。” 探春一个准棉罗王妃却私会儋州王世子,这若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虽她们也已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探春怕万一。二姐姐为她的事竭心尽力,她绝不能连累了二姐姐。 郑广闻言皮笑肉不笑地拍了两下掌:“真是姊妹情深!” 探春见他这副横眉冷对的模样,也不知是怎的,突然就恶向胆边生,冷笑道:“小女子并无冒犯世子爷之意。若世子真觉着自己被当作了鱼,那小女子充其量只是姜太公罢了!” 愿者上钩,怎怪的了别人? 郑广被探春这话气得笑了,敢情他这是上赶着呗?一时也便忘了风度,反唇相讥道:“贾三姑娘倒是会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不过一介女流。也敢自比先贤名士。” “都说你们中原女子最是知礼。我瞧三姑娘也是世家大族出来的,可如今却私相授受、私邀外男相会、还罔顾父母之命,君主之言连夫婿都自己挑选上了。敢问这就是你们中原女子的礼吗?” “且你既为大宁的子民,家国有需自当挺身而出。和亲一事事关国祚,岂容你挑肥拣瘦?不是说你们中原上国,连女子都胸怀大义吗?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儋州毕竟不是什么礼仪之邦,且那里的女子又多同男子似的十分经得起摔打。故这郑广脑中其实并没有怜香惜玉这根筋。 这脾气一上来,便也想不起对方是闺阁弱质,需要格外怜惜照顾,只顾自己解气,把话说得颇重。 探春再是心性坚韧、疏朗大度,也被这郑广的话激得面红如血。 若非这几日迎春日夜不断地给她洗脑,拼命给她灌输些往日里她想也不敢想的、大逆不道的想法,只怕如今听了郑广的这番话她就该羞愤欲死,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再无脸见人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曾经她连贾宝玉不小心将她们姊妹的诗文传到外头去都要恼,而今竟能面不改色地看着个陌生男子的衣裳上提着她的字和诗。 还是迎春说的对,生死之外无大事。 那些男子制定来要女子遵守的所谓规矩,其实不过就是他们为了约束控制女子而造出来的牢笼罢了。可女子比男子差什么?凭什么就要老老实实地待在那牢笼里,踏出半步便是不知廉耻,甚至要以死谢罪。 探春自诩豁达,不想平日里竟都害是看不穿。如今在这生死危急关头,方才觉得有几分勘破。 迎春还说,身体性命系上天所赐,来之不易,自当要好生爱惜。故怕死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就算要舍身取义,那也得是自己掂量好的,自个儿心甘情愿的。怎么能慷他人之慨?叫别人去舍身取义,自己倒龟缩不前? 这话听着都有点大不敬的意思了,可把探春吓坏了,记得当时她忙捂了迎春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 可这几日她将这话放在心中一遍一遍偷偷地想,竟越想越觉得有理…… “咳,咳……”突然有人轻咳两声。 探春被打断思绪,霎时回神,却见对面的世子爷正面色不豫地瞪着他。 郑广也是服了,他噼里啪啦丢下那么些狠话,要是换了旁的女子怕是早就要溃不成军了。 谁知这贾探春只是红了红脸,后头却愣起了神儿来,这让他跟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似的,憋屈得紧。 探春瞧那世子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样子,不禁心中道了声,可惜。 看来她是要辜负二姐姐的好意了。她没能如二姐姐所想的那样,让这儋州世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且瞧如今这样,这世子怕是被他气倒了还差不多。 罢罢罢,看来是天意如此。命中须有此劫,怎么躲也是躲不过的。 既然对这儋州世子没了期盼,探春便也少了些顾忌。 只见她望向那世子爷,十分正色道:“世子不必拿话激我。听二姐姐说儋州民风开放,女子亦有男子的自由。时人或许觉得这是蛮夷之地未受教化,但我却实在心向往之。亦感佩儋州男子之胸襟,并不因着自己狭隘的喜恶而给女子戴枷上锁。” “我们中原文化固有其精华,但却也有其糟粕。世子方才的那一番话,若是出于本心,那便只能说明世子爷已被这中原文化的糟粕迷了心窍,连儋州男子那难得的胸襟都给弄丢了,实在叫人痛惜得紧。” 那郑广一听这番厉害的话,立时剑眉倒竖,双手在案上不自觉地紧攥成拳。若不是顾及着对面坐的是一介女流,恐怕他早就要动手了。 可探春已然接受了自己要嫁去绵罗的命运,生死都置之度外了,此时哪还有什么可怕的?是以她不管郑广是何脸色,只自顾地说:“方才世子言语间似乎指责我弃绵罗而择儋州是不忠义之举。” “可世子在今日赴约之前,定以全然了解过这代嫁之事的来龙去脉。那么世子就该明白,真正不义的是那隐瞒真相、祸水东引的人家,还有那将女子视为菜肉分而食之的绵罗。” “且子民固然该忠于国,可国若对民不义,又如何能强求这个忠字呢?” 郑广听得目瞪口呆,他知道探春这话是意有所指——皇家隐瞒棉罗的真实景况,将本朝女子半哄半骗地送过去和亲,实在称不上是仁义之举。这种情况下又有何立场要求被送去的女子要毫无怨言地忠呢? 这贾探春真是疯了,这种胆大包天的话都敢说,郑广有些被她惊住了,一时也忘了生气,忙道“慎言!”。 这话他听了去没什么。他自问磊落绝不会拿这个去做文章,但他担心隔墙有耳。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