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文殊菩萨成道日。 一大早,清风寺中便挤满了前来听法会的信众。 世子爷一个小厮也没带,独自在人群中与人摩肩接踵。他穿一件鱼肚白的直缀,头上用玉色发带简单结着髻子,一副寻常人家的公子模样。只是不时有人回头瞧他的衣裳,心里纳闷儿怎么会有人将字写在衣服上穿出来。 世子爷也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他边漫无目地地走着边四下里瞧着。 那贾探春只约他在清风寺中相见,可这清风寺同他的王府也差不多大了,如今人又多,且他连那贾探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究竟去何处寻去? 世子不免生出了几分焦躁,这贾探春不会是耍他顽罢?还是他会错了意?正想着不若打道回府,后背上却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世子爷拧着眉回头瞧时,见竟是个小沙弥。他见世子瞧过来便忙双手合十,鞠躬作揖:“对不住,小僧不慎冲撞了施主,这厢赔礼了。” 世子见状也放缓了脸色,摆摆手示意无碍。正转身欲走,谁知这小沙弥却拉住他:“阿弥陀佛。施主若不嫌弃,不若到小僧处让小僧为施主献一回茶,就当是给施主赔罪了。” 世子爷心念一动,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那小沙弥片刻,方松口道:“也好。” 小沙弥又一揖,便转身引着世子挤出人群,往这清风寺的后头行去。 寺院后面这一带是僧人居住的禅房,寻常香客信众并不会来此,故十分清静。 那小沙弥将世子引至一处僻静的小禅院前,便止步对他一礼:“世子,请。”说罢自己却转身飘然离去。 世子爷犹豫片刻,仍是推开院门,提步进去。只见小小院落中遍植古松,中间几株白梅正值花期,远远望去犹如雪落枝头。松香与梅香暗暗浮动,令人心生宁静悠远之感。 世子只觉心头那原有的几分浮躁之气尽被洗去。他见梅树下掩映着一方小小的禅房,门扉半开,想了想,便扬声道:“在下儋州世子郑广。叨扰此地,不知可否进屋讨口茶喝?” 此地四下僻静,郑广这一声虽不大却显得格外突兀。 停了有长长的一刻,禅房内方传来一道清冽女声:“来者是客,世子请便。” 郑广无声地笑了笑,心想不论长相,这把声音先就赢了。他举步向前,轻推开门,缓步进去,生怕唐突了佳人。 禅房内空无一物,只正中设着一方紫檀茶案。一红衣女子正端坐于茶案后煮水,见郑广进来,一时便有些慌乱。但她咬住唇,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起身轻轻一礼:“请世子安。” 郑广却是痴了! 这禅房内极空极静,那贾探春却仙姿艳骨,一身红衣似火。就算有人因着寺庙内清灵空静的气氛而生出些许出世之心,见了这等惊心动魄的颜色,霎时便又要心甘情愿被拉入那万丈红尘了。 郑广此生见过的美人无数,但能像贾探春这样令他心神震动的却没有几个。 虽那贾迎春也是人间殊色,美得纤柔旖旎。但他却偏爱那种鲜妍妩媚,顾盼神飞的美,而贾探春正是这般颜色,恰恰撞在了他的心坎儿之上。 这边探春久久不闻来人的动静,忍不住抬眸一瞧。却见那世子正怔愣地呆望着她,不禁心生恼意,觉得这人真是不庄重。 待要拂袖而去,却想起迎春对她说的话:“…到时你别怕,也别紧张。不必当他是个男人,就当他是个石头,是个木头,总之不是个活物,这就没什么可羞也没什么可恼的了。” 探春哑然失笑,又想迎春带着心腹和护院就在这禅房后头候着。只要她这里一有什么不对,这些人顷刻内便会过来护她周全。 且北静王妃同这清风寺的住持也很有些渊源,迎春早已央了王妃打好了招呼,故在这寺内她是极安全的。 于是她定了定心神,真把眼前戳着的男子当作一截木头,不再理会,只拿帕子掩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那郑广猛然回神,知道自己失了态,不由心中大悔,生怕贾探春觉得他孟浪,忙敛衽一揖:“是在下忘情了,实在失礼。万望贾小姐勿怪!” 探春见那世子微微垂下眼不再直视于她,心里也松了口气。心想,瞧这世子的长相举止也是浩然正气之人,想必不是个轻佻的。 且二姐姐说过,他们儋州不像我们中原这般有规矩,并没有什么男女有别之说。故他方才那样怕也不是有意冒犯,不过是不大习惯我们中原的规矩避忌罢了。 我若太计较,倒显得大惊小怪的小家子气,不免反被这些蛮夷看低了。 这般想着探春便端出“大国风范”,不亢不卑地对那世子道:“无妨,世子既想讨口茶喝,便请自坐罢。” 郑广见她这样反吃了一惊。他原瞧着那贾探春面色微红,似有恼意的样子,还想:坏了,中原女子最是面皮薄,我方才那样定教她恼了,这下怕是要被我气走了。 不想她倒自己平静下来,这会儿还能镇定自若地招呼他坐,实在教他刮目相看。 不是他看不起人,实在是他见过中原“真正”的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儿的。 像那大郡主,嫁到儋州后大半年了还常常回家躲着哭,觉得儋州这儿的人实在太没规矩。外男也能随意同她说话,拿眼瞧她。她觉着这样实在有伤风化,也觉得自己受了冒犯…… 想起亡妻,郑广一时也没了兴致。他叹一口气,大郡主同他之间虽没什么男女之情,但二人相处了那么些时日,也快处成亲人了。若不是政治上的考量,他实不愿意这么快便再娶。 “咕嘟咕嘟——” 这时,茶案旁的银銚子里水滚了,探春瞧了轻笑一声:“松生蟹眼新汤,正是煮茶的好时候。” 煮茶需先煎水。时人讲究水之火候,以水初开,沸滚出串串如蟹眼般的水泡时为最佳。早一分则生,晚一分则老。 于是探春趁着时候正好,快速提起银銚子将水注入案上的白定碗内,接着便开始温杯、投茶、醒茶、泡茶…… 这冲泡茶水时还讲究“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只见探春轻提手腕,高注低斟反复三次,注入白定碗的水注三高三低,使碗内茶叶如凤凰展翅般上下浮动,茶汤的色泽也渐渐均匀一致。 接着便是出汤、分茶……探春将色泽鲜亮的茶汤注入白瓷盏内,七分满即止,取“七分茶三分情”之意。接着她便向郑广微一示意,作出请的手势。 儋州本不流行饮茶,但流放儋州的文人骚客带来了茶道。郑广一向爱这种风雅的东西,故也于儋州的世子府内辟了一方茶室出来,政务之余便常常煮茶会友,好不惬意。 探春这一番茶道做得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教人看来赏心悦目。郑广心内叹息,不知为何这贾探春的种种总能激起他由衷的赞赏。 他不愿拂了她的意,便过去在茶案前坐下。先伸手屈指轻扣桌案,以示对煮茶之人的谢意,再拿起白瓷盏品饮清茶。 一时屋内无话,郑广敛目垂首仿佛一心品茶。他能猜出贾探春此番邀他前来的目的,他只是好奇她会用什么法子来说服他。 那头探春亦在犹豫。虽然今儿要说的话她早已与迎春商量好了,且也在心内推演了好几回,早已烂熟于胸了。 但这是她第一次与父兄之外的男子共处一室,更遑论还对坐饮茶,还要聊一些本不是她这样的闺阁女子应该提起的话题。 过去十数年那些关于礼义廉耻的教育此时就如千斤重的锁链一般紧紧束缚住她,教她动弹不得。 可她又不甘心,难道就该她去棉罗送死吗?还是被人分而食之的惨烈死法。 “咱们也不是什么圣人,人都要死了,还管什么礼义廉耻?”迎春这几日对她洗脑的话突然跳入脑海,“再说,不过是见个面说两句话,又不是有什么私情,怎么就没廉耻了?” 探春心里明白,如今的情形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这一线生机是迎春帮她挣出来的,她不能再拘泥于这样的小节,否则前头种种筹谋努力就要功亏一篑。 于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迫自己定下心来,方开口道:“闻儋州世子妃之位悬空日久,世子亦急于寻求继妃人选。恰小女子甚慕儋州风气,此番斗胆自荐,望世子赏脸考量。” 前头的做衣裳,在衣裳上提字写诗,还有设计精巧谜面,引世子解谜赴会等等皆是铺垫,这一环扣一环最终便是为了引出这样一句话。 郑广却是惊了,纵有前头那些铺垫,他也绝没想到这贾探春会将所求如此直白地诉之于口,且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原以为她会弯下身段,利用自己的颜色和女子的身份,凄凉柔弱地在他跟前哭诉自己如何命苦,如何不愿嫁去棉罗,以求得他的怜惜。 甚至因他对这贾探春的欣赏,哪怕她虚情假意地说一句甚慕世子之名,愿追随世子同往儋州。他也不会生她的气。 可这贾探春说什么?深慕儋州?那爷算什么?助你不去棉罗和亲的垫脚石? 郑广见面前女子虽面色微红,但却不是娇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下便明了这丫头对他没有半点心思,可她却理直气壮地说出想做他的世子妃。实在可恶! 郑广从方才到现在的那点旖旎的心思瞬间便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他觉察到自己怒气上涌。虽然理智提醒他,他自己也非什么英俊少年,那诗才还不如人家姑娘呢。他引以为傲的那一笔字人家见也没见过,凭什么无缘无故就对他起心思?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心头起火。这郑广虽爱风雅,骨子里却还是武夫,这一动气难免就莽撞冲动起来。 只见他将茶盏往案上一放,对着探春冷笑道:“我竟不知贾三姑娘这么大脸,第一次见面便扬言要做我儋州的世子妃。” “你需知道,我儋州虽偏远些,但也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地方,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我儋州的世子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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