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到宝钗处见了香菱,迎春虽已有了些心理准备,但仍是被眼前景象给吓了一跳。 只见屋子里四下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一走进去跟进了蒸笼似的。那香菱躺在塌上,大热天还严严盖着锦被,被下毫无起伏。 再走近一瞧,只见她面色枯黄暗沉,两颊的肉干枯得吸进去。见了迎春,还想挣扎着起身请安。 迎春忙紧走几步,上前轻轻按住她,放柔了声儿道:“快躺下,别拘着那些虚礼了,你如今身上觉得怎么样?” 香菱有些喘着道:“只觉浑身虚乏得很,略动一动就一身一身地出汗。吃了许多药总不见好,如今不过熬日子罢了……” 迎春听得心酸,忙道:“病去如抽丝,那药又不是仙丹,哪能一下便好的?快别说这种丧气话了。” 又安抚了两句,因见香菱精力不济,怕扰了她休息,便先从屋内出来。 宝钗亦陪着出来,二人走到无人处,迎春便忍不住悄声问:“这香菱得的是什么病?上次我来时瞧着还好,怎的不过月余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宝钗这几日亦为此事忧心,此时见迎春问,便也叹道:“请了几个大夫来瞧,都说是干血之症。开了药来吃却总也不见好。我瞧着是这丫头心内郁结不散,方致了这病延绵不去。” “干血之症?”迎春不大明白。 宝钗略通些医理,便为她解惑道:“这病又叫‘干血痨’。常发于身虚体弱,又长年劳身焦思、郁气瘀滞的女子身上。若得了此病易致淤血内结、经闭不行、虚乏无力等症状。”(1) 迎春大致听懂了,再联想那香菱的身世经历,便就知道她为何会得此病了。 这香菱从极幼时便被拐子拐了去,这种卖人子女的拐子能有多少良心?香菱在他们手上过得定也是非打即骂、提心吊胆的日子。这身子骨能好才怪。 后被薛蟠抢去,虽安生了几年。可这“呆霸王”岂是个怜香惜玉的?不仅要日日陪着小心服侍着,且床第间难免不知节制、失于保养。 更不要说这夏金桂来了以后,凶狠霸道。折磨得个香菱身心俱损,愁肠百结。便将那病症给大大地激发了出来…… 正在这时,一阵嘈杂声响打断了迎春的思绪。 “哗啦啦——”像是有人一把掀翻了桌子,杯碟瓶盏顿时纷纷落地,统统杂了个粉碎。 接着又陆陆续续有女子的吵嚷咒骂声传来:“…好!好!你走!从此就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你们薛家上下没一个好人!一个两个的都想着治死我,老娘偏不教你们如愿……” 迎春蹙眉听了两句,便忍不住问宝钗:“每日都是如此?” 宝钗是早就见惯了的,此时亦眉目不动,淡淡道:“隔三差五地总要来那么几回罢。” “如今我哥哥愈发躲着了,日日在外头不回来。大嫂子找不着人撒气便只能发狠地拿东西撒气了。” 迎春忍不住叹气,这薛姨妈、宝钗所住的东跨院离薛蟠、夏金桂所居正院不过几步之遥。 这夏金桂如此大吵大嚷,连左邻右舍都能听见声响,何况这毗邻的东跨院? 宝钗是“山中高士”,生性理智淡然,遇事容易看淡看开。对夏金桂的事虽也气苦,但并不会入心伤身,故能每日听着这等“噪音”亦无动于衷。 而香菱却不同了,她最是怯弱不过的人。前些时日又刚尝过这夏金桂的诸般手段,恐怕现在对夏金桂这个人都有些应激了。 再日日听着金桂在那头摔摔打打、咒天骂地,心中怕是更加忧惧不安。在这种环境下教她如何能安心养病呢? 迎春随着宝钗进了她的屋子,才坐下,却见薛姨妈走了进来,迎春忙起身请安。 姨妈几步过来扶住她,又携着她的手一道往塌上坐了,慈爱道:“我的儿,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过来顽?上回你来教你瞧见那样的事,我这心里啊总也过意不去……” 迎春忙道:“姨妈不必这么外道,都是自家人。且谁家里还没有点磕磕绊绊的事呢?” “薛大哥哥和嫂子都年轻,难免气盛些,过几年便好了。姨妈不必忧心。” 薛姨妈听迎春这么说,心下也好受不少,不由叹道:“原你们姊妹几个,我便瞧你最是敦厚,如今仍是这么能体贴人。” “唉,如今我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活一天少一天,他们要吵要闹我也管不了了,只随他们去罢……” 说着触及伤心处倒低头抹起泪来。 迎春和宝钗忙上来拿话劝慰着。 其实,迎春对薛姨妈和薛蟠在夏金桂面前如此气短也有些犯嘀咕。 这夏金桂再怎么着也只是媳妇子,薛姨妈是正经婆婆,媳妇都蹬鼻子上脸了,薛姨妈却无任何惮压之手段。 实在不行祭出“休妻”这一招也能有些震慑——夏金桂所言所行早够得上七出了,若真休了她,没脸的是夏家而不是薛家。 可这薛家母子,一个号称是“霸王”、一个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世妇,如今面对夏金桂却都避其锋芒,践行着惹不起躲得起的金科玉律。 这二人明明都是极爱脸面的,如今闹得街坊邻居都议论纷纷、戳戳指指,却还是百般容忍决口不提休妻二字。 这让迎春不得不怀疑,薛姨妈和薛蟠结这门亲事是否也有瞧着夏家家产的意思。 如今的夏太太只有夏金桂这一女,又爱她入骨。若一朝去了,这千万家产自是统统留给女儿的。 而薛家既娶了夏金桂,她的东西不就是薛家的东西? 这夏金桂恐怕也是隐隐察觉了这点,这才敢在婆婆和丈夫跟前如此无所顾忌罢? 然而不论如何,这是人家家事,迎春略想想便丢在一边。如今她更关心的是香菱的事。 “姨妈、妹妹,我如今倒有个不情之请。我们家现就我一人住着,地方也宽敞又极清静,不若让香菱去我那儿将养几日?” 这话一出,薛姨妈和宝钗皆怔住。 这香菱现在虽是宝钗的丫头,但原本也是薛蟠的妾室,迎春若讨要过去,似有几分不妥。 且这香菱如今病入膏肓,瞧着有今日没明日的。万一过去死在迎春家里,不嫌晦气吗? 于是薛姨妈忙道:“这如何使得,怎么好端端的要请个奴婢去你府上将养?这也太抬举她了,你家那婆母难道不忌讳的?” 迎春笑道:“姨妈,我再不在意这些的。原先我未出阁时,香菱也常去我们那里顽,我与她也甚投缘,故这会实不忍见她这般遭罪。” “姨妈和妹妹自是待香菱极好的,只是我想着那孩子娇怯,日日听着那头的动静——” 迎春指了指正院方向,“难免入耳入心。这心里惊惧不安自然便不能安歇,致使病渐加重。” “如此倒不如去我那里,说不定换个环境,便郁结消散,渐渐痊愈了也不一定呢!” “再说我那婆母最是怜贫惜弱的,谁忌讳她都不会忌讳的。”才怪,吴氏肯定忌讳。可是迎春现在自己有底气,才懒得管她怎么想。 薛姨妈听了这话也迟疑了,她自己天天被这夏金桂“魔音穿耳”的,也是三不五时就胸闷头疼。 这会儿太阳穴上还贴着两贴圆溜溜的治头疼的西洋膏药呢,所以这香菱若真能去了迎春那儿,怕是对她的病是真有些裨益的。 香菱也在她们家伺候好些年了,人又懂事又招人疼。薛姨妈也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病死了。 宝钗原也觉得迎春这提议太过唐突。 可静下来一想,香菱病了这些时日,其实早就该挪出去了。薛姨妈也说过几回了教她出去将养好了再进来。 可宝钗如今在家里被那夏金桂一搅和,也有些孤掌难鸣的意思了。管得了自己这里的一亩三分地,别的地方却也一时看顾不到。 故这香菱若一挪到后门上专给下人住的屋子里去,便等于失了自己的庇佑。 就算那夏金桂不找她麻烦,底下下人也不是好相与的。若有巴结夏金桂的,只要偷偷作践几次,香菱的小命便也就没了。 于是宝钗也挡了几回。可瞧香菱这病势,一时半会是好不了的。再拖下去,薛姨妈说什么也要教香菱挪出去了—— 不挪出去,挨着宝钗这么近,过了病气给她怎么办? 思及此宝钗便道:“二姐姐实在宅心仁厚,我们家如今也是诸多无奈,一时也有顾不上香菱的地方。二姐姐愿意看顾她,实在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 又劝薛姨妈道:“妈不必拘泥什么。香菱虽伺候过哥哥,但也不是那等有纳妾文书的良妾,名分上认真说起来还是丫头。” “且她如今已转而伺候我,更是同哥哥嫂子再无半点关系。跟着二姐姐过去,以后病好了就伺候二姐姐也没什么不妥的。” 那薛姨妈一向以宝钗为主心骨,又听她说得入情入理,便也就肯了。 迎春笑道:“既如此,还得看看香菱的意思才是。” 香菱却是不肯的。 她慌道:“这算什么,我如今这样过去了不是给二姑娘添累赘吗?万万不可!” 晴雯却劝她道:“你放心罢,我们奶奶最是心善的,跟那活菩萨也没什么两样了。她看你这样,不帮一帮你她反倒自己心里过不去。” “譬如我,我原是伺候宝二爷的,一年到头同我们奶奶原也说不了一句话。可她就是见不得我就那么把小命交待了,哪怕违逆着太太,也要悄悄救我一救。” 说罢又伏在香菱耳边悄声道:“你这样你们姑娘也难办呢,你病得这样姨太太自是要将你挪出去的。” “但你们姑娘又顾念你,怕你出去了又被你们奶奶磋磨。是以也是拖着,把你放在身边。然而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病得这样终究还是要挪出去的。” 晴雯最近常常来探望香菱,二人早已交心,是以晴雯的话香菱倒是能听进去的。 只见她默默沉思半晌,方叹道:“我知道二姑娘是一心为我好,我也不愿我们姑娘为难。” “可我若真过去了又死在那边,这不是恶心人吗?如何对得起二姑娘对我的心?” “嗐!”晴雯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榻沿,“那你就努力着别死啊!” 最终,香菱到底是点了头愿意跟了迎春过去。 宝钗做事稳妥,派了一辆极大极稳的马车,上面命人铺了好几层软垫。又叫几个婆子将香菱好好地背到那马车上安置了。 迎春嘱咐那车夫一路慢慢行来,不可摇晃颠簸后,便辞了薛姨妈和宝钗,慢慢往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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