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给迎春看伤的大夫还未及退下,见问忙上前一步道:“回老爷,贵小姐此番可伤得不轻,尤其是后背那一处撞伤,不但伤了筋骨也伤了心肺。若非天冷,小姐穿得极厚实,这说不准就要有……” 那郎中觑了觑贾赦的脸色,把“性命之虞”这四个字咽了回去,又道:“若是小姐能熬过这三日,也就无碍了……” 那也是有可能熬不过这三日啰? 贾赦眉头紧锁,纵使他对迎春感情稀薄,但好歹是亲生女儿,新婚夜被打成这般,他也难免心疼,还有些……心虚。 ——脑海中突然不受控地冒出一道女声:“我的迎儿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这辈子都不得安生!”贾赦吓得一激灵,忙将这声音强压下去,又吩咐小厮:“去请孙太医来。” 孙太医于治伤方面是一绝,贾赦可不想让迎春死。除了她是他女儿,更重要的是他可惹不起她那死去的亲娘。 这说来说去,都怪那孙绍祖,平日里看着老实殷勤,不想竟这般狼子野心。贾赦攥紧了拳头,转身便要出去教训那狗东西。 “老……爷……”有声音传来,低微沙哑。 贾赦低头一瞧,竟是迎春醒转过来了,不禁放柔了声儿,难得体贴道:“迎儿,身上可好些了?” 迎春观察贾赦模样,心中估摸着也到火候了,面上便故意做出极凄惨状,咬牙泣道:“爹,我要同那孙绍祖,恩断!义绝!” …… 待转出内院,贾琏忍不住低声问:“老爷,二妹妹说义绝,该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本朝想要解除姻亲关系,无非三种方式,一是和离,二是休弃,三就是义绝。 所谓义绝就是夫妻双方结下了不世之仇,比如残杀对方,或侮辱打杀对方父母,祖父母的,若报到官府,查明属实后,官府可强制判定二人义绝,不再为夫妻。(1) 这孙绍祖的所作所为还真已经符合义绝的条件了。 若要真这么着倒也解了这鸟气!贾琏心想,他平日虽对迎春不甚在意但毕竟是自家姊妹,方才迎春面上的神色实教他不忍。 不想贾赦却横过一眼来:“住嘴!” 待回到前院,贾雨村见了他们,正要开口。贾赦却直扑孙绍祖而去,先飞起一脚跺在他身上,还欲再打时,雨村等人忙上来拉住他:“世兄息怒,没得为了个畜牲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一时贾雨村把贾赦按在太师椅上坐了,挥手让衙役们都退下,方才道:“赦老,今儿这事,您是何想法?” 贾赦皱眉:“贾某实是受了孙绍祖这畜牲的蒙蔽,竟将女儿嫁与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不过这事也透着古怪,这姓孙的为攀上我们贾家也是费力不少,缘何如今反倒要上赶着来结仇?别是有什么隐情,倒是等他醒了,细细盘查一番为好。” “赦老言之有理。”贾雨村点了点头,犹豫了一息又道,“小弟多嘴问一句,赦老是否想过同这孙家……义绝?” 贾赦呆了一呆,怎么又是义绝? 他沉吟片刻,迟疑道:“按理这畜生如此行径,若不义绝倒让世人瞧着我们贾家好欺负。但所谓‘好女不嫁二夫’,若当真义绝了,这小女的下半辈子可就……” “我想着若这畜生能诚心悔改,当着众人的面给我贾家磕头赔罪,发誓永不再犯,倒也不是不能再给个机会。” 当然,仅仅是磕头赔罪是不够的,至少要再拿个几万银子出来,显示一下孙家的诚意才行。 贾赦的如意算盘打得响,那孙绍祖在京里根基尚浅,急着跟世家结亲来稳固地位的人是他。是以只要他不傻,清醒后定会全力挽回与自家的婚事,到时有多少条件不能跟孙家提的? 就是贾母那儿有些不好交代,出了这等事老太太怕是绝不同意再将孙女儿留在这孙家…… 贾雨村自然知道贾赦这雁过拔毛的性子,他叹了口气,道:“论理,这是赦老家事,弟本不该多嘴。但世兄来得匆忙,有些事想是还不甚知晓。” 他边说边向候在一旁的贾芸使了个眼色。 贾芸会意,忙上前一步道:“大老爷,这孙绍祖实欺人太甚,不但打了二姑娘,还骂咱们是穷酸是叭儿狗。还,还当着众人的面喷粪,说,说您拿了他五千两银子不还……还说您拿了银子不办事……” “混账!岂有此理!”贾赦哪里听得了这种话,他怒拍了几下桌子,这么犯忌讳的事都敢往外捅,这孙绍祖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这会儿估摸着整条青云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贾雨村揉了揉眉心,“赦老不知,这街上可还住着耿御史……” 这耿御史,正如他的姓一般耿直,朝中文武就无他不敢弹劾之人。 贾赦也颇为头疼,自己这么大个把柄递出去,人家不参他个贪墨才怪呢。 贾雨村又道:“这孙绍祖又恰好这时升了官,难保众人不把这两样事想到一块儿,以为是赦老您收了好处替那孙绍祖谋的这官呢。” 搁以往还罢了,如今这样的事儿可是犯忌讳。 皇上前脚刚说了严禁买官跑官,后脚你贾赦便收了银子给人谋官,还这么大剌剌地嚷得众人皆知,这不是故意打皇上的脸吗? 贾赦急道:“雨村慎言,那姓孙的确有求赦为其谋官之意,只是赦岂敢违背圣意,绝不曾替那孙子筹划半分的。” 所以你还真是拿了钱不办事了? 贾雨村颇觉无奈,怪道那孙绍祖要借酒耍疯了,原是心存怨念啊。 不过他浸淫官场多年,这等事也见怪不怪了,当即便道:“既如此倒还罢了。只是,今晚孙绍祖这些疯话怕是瞒不住,若是圣上彻查此事,为防日后被误会牵扯或被有心人利用,赦老还是尽快向圣上陈明真相为好。” 贾赦也晓得其中厉害,忙道:“还是雨村思虑周详。明日我便上书圣上言明此事。” 说罢又瞧了一眼地上的孙绍祖,顿时目露憎恶:“还要烦雨村兄尽快拟一份义绝文书来,我贾家岂可同如此狗辈做亲!” 贾雨村闻言自是连声应下不提。 次日,宣令帝的御案上便多了两封奏疏。 一封是耿御史弹劾一等将军贾赦受贿卖官、弹劾兵部主事孙绍祖行贿买官并虐杀发妻;令一封则是一等将军贾赦的自辩书。 “瞧瞧。”皇帝伸出两指,将那两个明黄缎子封皮的册子往前推了推。 案前立着的人告了一声罪,方才将折子拈起来,看毕,又恭恭敬敬地放回案上。 “那贾赦说他不曾为孙绍祖谋官。收受的五千两银子也不是贿银,而是孙绍祖为求娶他家女儿下的聘金。”宣令帝玩味地摸着下巴,“水溶,你怎么看?” 那案前立着的人静默了一息,方道:“回皇上,这五千两是否是聘金,臣不敢妄言。但,依臣对赦老爹的了解,若他真为孙绍祖谋了个从六品的官儿,倒绝不可能只收五千两。” 宣令帝乐了:“你倒促狭。”那笑意在狭长的眸子中一闪即逝。 “这事你去查。若那孙绍祖当真买官,所有牵涉之人都给我重重地罚。”宣令帝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这些不安分的东西!该让他们瞧瞧忘义背主、阳奉阴违是个什么下场!” “臣,遵旨。” …… 这厢,亏得贾府请来的太医医术卓绝,迎春终究是有惊无险地熬过三日,保住了小命。 反正已说定了义绝,贾母待迎春可以挪动了,便立马将她从孙家接了回来,安置在自己院里的西厢房内将养。 时至午后,绣桔往销金香炉里添了一勺瑞脑香,丝丝烟气从炉盖儿上的寿字纹镂空间升起,消减了满屋的药味。 “此话当真?”迎春猛地从引枕上抬起头来,“那孙绍祖果真进了天字号大牢?” “嘶——”她此刻背上才上了药,正敞着衣裙趴在床上晾着,这一动难免牵扯了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姑娘小心。”司棋忙撅起嘴,在迎春背皮儿上轻轻吹着。 “哎呦,哪里就疼死我了,快说那姓孙的是正经!” 司棋闻言笑道:“要说这事可真是老天开眼。今儿大老爷从衙里放出来,是那王住儿去接的。他听那儿的人都说孙家大爷坏了事了,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是那孙绍祖买官的事被查实了。” “听说那姓孙的买通了兵部本次考核升迁的主考评官,叫什么海大人的,在他的什么官绩和考评上做了手脚,这才使他得了那兵部主事的衔儿。” “听说这事不知怎的还犯了圣上的忌讳,御口一开便要从严发落。这不,就进了天字号大牢了?如今正在牢里等着判呢!” 司棋又笑又咬牙:“真真是老天开眼!姑娘,您说这可不就是现世报吗?原本,他这事做得机密,并无旁人晓得。不想他打杀姑娘那日大骂咱们老爷收了他的银子,还嚷嚷自个儿有好靠山。结果教有心人听了去,起了疑,这一查,不想真给查出个买官来。” 迎春心说这可不单是老天开眼,若没有你家姑娘我从中算计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就是她太低估了男女力量之悬殊,以为不过挨几下打罢了,不想竟这般严重,她如今方知后怕。 这时,绣桔端着个青琉璃小盅过来,轻声道:“姑娘,这是宝姑娘昨儿送来的上好的金创药。说是除了外用,用温水化开内服也是极好的,姑娘这会喝了罢。” 迎春闻言便就着绣桔的手饮了药,绣桔又奉香茶让迎春漱了口,又从蜜饯匣子中挑了块糖渍杨梅让她含着解苦。 这一连串的事,绣桔做得稳妥而沉默。 这丫头自打孙家回来后便像一夜长大了似的,也不爱说笑了,也不贪玩儿了,每天只守在迎春身边做活。 迎春想了想,笑道:“绣桔,听见你司棋姐姐说的了吗?那孙绍祖进大狱了,可高兴?” 绣桔勉强咧了咧嘴:“自然高兴,这是天收他!只是……”她瞧了瞧迎春身上的伤,眼眶微红:“……苦了姑娘了……” 迎春知道她忠心,心下感动,便温言劝解道:“傻丫头,快别难过了。此番我能离了孙家那贼窝,倒要记你一大功呢!” 什么?她有功?她自个儿怎么不晓得?绣桔睁着泪眼不解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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