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一向不善饮,宝玉还道这酒不过是没甚度数的蜜酒花酿而已,不想竟是惠泉酒。此酒男子饮倒没什么,可对于女子,尤其迎春这种不能喝的还是烈性了一些。 绣桔在一旁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姑娘近来连汾酒都喝上了呢。” 汾酒是烈性烧酒,宝玉听了直咋舌。 迎春面上有些挂不住,笑啐了绣桔一口:“小蹄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探春却疑心迎春因婚事不顺借酒浇愁,忙劝道:“二姐姐身子才好,饮这些难免伤身。倒是用些玫瑰露的好,又香甜又雅致。”说着便命丫头去拿玫瑰露来。 玫瑰是舒肝解郁的东西,迎春晓得探春所虑,笑道:“不碍事,不过是近来畏寒,借点酒劲驱驱寒气罢了,并不多饮的。” 这时小丫头拿上玫瑰露来,只见红宝石样的液体凝在雕花玻璃瓶内,煞是好看。 宝玉瞧了忽然笑起来:“见了这个倒教我想起前些时候去北静王爷家做客,他送了我两瓶鄂罗斯进贡的葡萄酒。我瞧着也跟这玫瑰露一般颜色,喝起来也是甘甜轻柔,一不留神倒饮了大半瓶。初还没什么,不想几刻钟后便十分上头,倒教我晕了有大半日。” 迎春闻言心中一动,忙道:“这倒稀奇,咱们这儿也有用葡萄酿的果子酒,倒是不烈性也没甚后劲的,也不知道那起子外国人是怎么弄出来的。” 黛玉听了,忍不住噗嗤笑出来:“瞧瞧,听见有好酒,二姐姐这眼睛都亮了。可见刚才说喝酒驱寒是扯谎,我瞧着二姐姐这是馋酒了罢。” 宝玉也笑道:“这也不值什么,要是二姐姐喜欢,我明儿便让袭人送一瓶子过来便是,只是记得一次不可多饮。” 迎春笑着用手指虚点黛玉:“真真这颦儿的嘴不饶人。不过多亏你,我倒白得个稀罕物。”又对宝玉道:“我也不白要你的,这玫瑰露老太太今儿又赏了我些,你也拿两瓶回去吃。” 司棋在一旁听了,忙去柜子里包了两瓶露来预备宝玉带走不提。 …… 闲时易过,转眼便进了腊月。整个贾府都忙碌起来,一为了过年准备,二为了迎春的婚事。 婚期定在腊月初六。 贾母近来也有意历练迎春,婚事筹备上差不多的事也都交给她裁夺,这倒方便了她提前做些布置。 要跟着迎春去孙家的人是早就定下的,司棋、绣桔、陈嬷嬷这些近身伺候的自然都要带走。贾母和邢夫人那边又给添了许多人,有账房的,护院的,针线上的,不一而足。 还有那王住儿家的再三托人递话进来,说想跟着迎春过去。 迎春本是不大乐意,但听说那王住儿是个驾马赶车的好手,人也十分本分老实。她此刻正缺这样的人手,便回了贾母,将王住儿夫妇也打包一并带走。 腊月初三日,依着规矩,陈嬷嬷和司棋带着几个“全福”女人到孙家给迎春铺喜床。二人回来后倒是赞不绝口,说孙家下人极规矩老实,孙家太太待她们也很客气。 ——这孙家太太便是孙绍祖之寡母,先一直在老家大同住着并没上京来。 还是那孙绍祖想着自己如今补了缺又要娶亲,该是将老母接来享福了。便将京中宅院重新规整,将原先屋后的一方小花园打理出来供老母居住。 这位孙太太,迎春倒是知道的,依她原先那场梦中所见,若说孙绍祖是杀人的刽子手,那孙母便是帮忙埋尸毁证的帮凶了。 在梦中,原本的迎春在死前一段日子,几次想派人回贾家求救,但都被这孙母暗中拦下。甚至因害怕孙绍祖的暴行泄露,这老太太竟连大夫都不给迎春请…… 可如今这样的人却用伪善欺瞒住了世人,对上这样段位的母子,别说原来的迎春,便是现在换了芯子的迎春也不定能有多少胜算。 可不论她如何忧虑不安,日子还是稳稳滑到了腊月初六。 一大早迎春便被叫起,先是好一番梳洗,接着丫头们又鱼贯呈上衣裙冠冕等物来。 司棋和绣桔先拿过一件狐腋毛的贴身袄袍要伺候迎春穿上——如今天冷了,喜服里头不添一件暖和的,待会儿出门那冷风一吹,人是受不住的。 迎春蹙眉盯着这件轻暖精巧的袄儿,半晌,似下定决心般,道:“不要这个,拿我前儿做的棉夹袄来。” 司棋和绣桔皆吃了一惊,前些日子迎春确是做了一件棉袄不假,可当时她只说是练手,怕糟蹋了东西。是以这袄子是拿粗使丫头才穿的老棉花,厚棉布缝的。 虽肯定这衣裳大都是丫头们帮着做的,但也不知迎春是手生还是怎么的,将那棉花给塞了个瓷瓷实实,使这夹袄跟个棉铠甲似的,又厚又挺括,放在地上,自个儿倒能立起来。 这种袄儿套在喜服里头穿出来,那还能看么? 绣桔待要劝,司棋却朝她使眼色,如今的姑娘不比先前了,主意正威也大,倒是不要违逆的好。 于是二人便去箱笼内取出那件大棉袄,服侍迎春换上,外头再套上大红通袖平金团花的喜袍。 虽那喜袍做的宽大,尚能穿得下,但难免被里头的棉袄儿胀得鼓鼓囊囊,这让迎春看上去凭空胖了十斤。 迎春却混不在意,自在梳妆台前坐了,由着丫头婆子们上来给她绞面上妆。 这时,贾母带着一众女眷进来了,大家先还喜兴地围着迎春道喜,后都伤感起来,纷纷抹泪。 然而迎春此刻一心想着都是今日到了孙家要做的大事,她全副心思都在这上头,哪有半点儿女情长的心肠。 司棋见迎春表情僵硬,便忙拿出帕子在她面上拭了拭,边全道:“姑娘快别难过了。”也不知那帕子上沾了什么,迎春忽然只觉眼眶发涩,鼻喉间火辣辣的,一时竟涕泪齐下。 终于到了吉时,喜乐起,爆竹响。 贾琏进来将迎春背起,众人簇拥着一路送到了二门处。只见二门外停着一乘朱金木雕的八抬花轿,轿子四檐上挂满了玻璃绣球小宫灯,端的是富丽辉煌。 迎春盖着红盖头,端坐在轿中。只听得贾琏在外头训斥下人:“好生将姑娘送过去。仔细着些,若出了差错扒了你们的皮!” 众人忙道不敢。 “起轿—”一道清亮的声音突然拔地而起。 迎春只觉轿子晃晃悠悠地起来,外头喇叭唢呐的声响直灌进来…… 她收回心神,不再去管外面的动静。 贾府座落城北,孙家却在城南,她做过功课,这一南一北的距离平日乘马车也需一个多时辰,如今这一大队人马逶迤地过去,少说也要走上小半日。 十里红妆,一路煊煊赫赫而来。京城人见多了富贵人家娶亲嫁女,倒也不以为稀奇,瞧一回热闹,打听得是荣国府一品将军嫁女便也就罢了。 花轿内,迎春估摸着时辰,从怀中掏出个核桃大的金珐琅怀表,看了一眼,又微挑起帘子往外瞧了一瞧。正瞧见不远处一红墙绿瓦的高牌楼巍峨而立,依稀还能望见翘起的屋角上匍匐的五只镇兽。 司棋她们一直随行轿侧,瞧见这边的动静,忙过来低声问:“姑娘要什么?” 迎春摇摇头,道:“那是什么地方?” 司棋顺着迎春的目光望去,一时也顿住了——她平日也不出贾府,如何能知道这外头的物事。 倒是绣桔瞧了一眼,回道:“姑娘,那是京兆府。”她老子娘就搁城南这块住着,如何能不知道这京兆府衙。 迎春搁下帘子,她近来闲着也常研究京城舆图,知道过了这京兆府,再行两条街便是孙家所在的青云巷了。 果然,不出一刻,轿子便渐渐慢了下来。 “来了,来了!”“快!快……” 突然,外头有妇人高声念唱起来:“锣鼓喧天轿临门(1)——” 众人接道:“好啊!” “五色彩棚接新人(2)——” “好啊!” …… 叫好声,喝彩声此起彼伏。突然,花轿停了下来。 “砰”不待迎春反应过来,轿门便被人狠狠踢了一下,透过翻飞起的门帘,迎春从盖头底瞥见一只船似的大脚,正狠狠撞上轿门。 嚯,这一脚要是踢在人身上可是要遭大罪了。 想想这身子的原主就是死在这双脚下的,迎春不觉浑身发冷…… 披着盖头,下了轿,又被牵引着跨过火盆,拜了天地。 迎春便被丫头婆子们簇拥进了喜房歇息,那边孙绍祖则去了外头应酬宾客。 此时天还早,距夜里开筵席还有些时辰。迎春以不惯生人伺候为由,打发走了孙家的丫头婆子,再招来司棋悄问:“咱们家送嫁来的人被安置在何处?” 司棋道:“我才留心瞧了,芸哥儿、菖哥儿他们被引去前院客房歇了,估摸着夜里也是宿在那儿了。” 姑娘家出嫁,娘家自然要派人送嫁。似一些嫁的远的,不便当日往返,那些送嫁的人便会在姑爷家住下,待三日后回门,再同新人一道回去。 迎春就嫁在京内,送嫁的本可当日吃完喜酒便回,但迎春磨着贾母说初到孙家一个人害怕,倒是让家里人多留几日罢。 贾母怜惜她,也有意在孙家人跟前给她做脸,便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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