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吓了一大跳,陈嬷嬷忙道:“姑娘怎么了?没事了,都没事了,刚是被梦魇着了。这梦都是假的,是反的,姑娘莫怕,莫怕……” 可迎春却知道,那不是假的。 方才昏迷中所见的种种情景此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迎春冥冥中升起一个念头,她方才在梦中经历的应事曹公笔下那真正的迎春的一生。 确切地说,应该是原来那个没被魂穿的迎春嫁给孙绍祖后真实经历的一切。 是了,这倒也暗合了曹公给迎春的判词——“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梁”(1)——出嫁不到一年便被那孙绍祖折磨致死。 只是谁能想到,“一载赴黄梁”这纸上轻飘飘的五个字,现实中演绎起来竟是如此残忍。 迎春的眼泪禁不住喷薄而出。 她明白她胸口的钝痛是为那个软弱而无辜的女子。她看着她受辱,看着她死去,那些恐惧,绝望还有悲痛,她亦感同身受…… 满屋的人谁也没见过迎春这样的哭法,好似要将整颗心都呕出来,彷佛她眼里流出的不是泪而是血。 正六神无主之际,众人簇拥着贾母来了。 老人家哪里见得了这般悲凄景象,登时便抱着迎春“心肝”“肉儿”地大哭起来。 凤姐等人在一旁死劝不住。 …… 司棋出得寝屋来,才拢上帘子,便见绣桔端着个螺钿托盘过来,忙冲她摆手。 绣桔会意,二人便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姑娘睡了?”绣桔悄声问。 “可不是,哭了那么会儿,瞧着也是累狠了。”司棋见四下无人,又凑在绣桔耳边道:“都说我们姑娘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如今看来老太太平日里虽淡淡的,对咱们姑娘倒还是顾念的。今儿哭得那叫一个了不得,瞧着姑娘睡了才肯走呢。” 绣桔点头:“好歹是亲孙女,总归是疼的。要是再多疼惜些,给姑娘换个姑爷就更好了。” 司棋连忙瞪她:“这说得是什么话!”又问,“这端的是什么?” “厨房给的净粥,清得能照人影了。” 司棋揭开碗盖,拿银匙搅了搅,果然只有几粒米花。 绣桔抱怨道:“自病了起就不给荤腥,这会连米都省了” “你懂什么?姑娘病得那样,你就是给她吃人参鹿茸,身体也克化不动,还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好。”司棋将碗盖合上,又道:“搁在那边炉子上煨着罢。咱们先去把饭吃了,回头好替陈嬷嬷。” 绣桔点头,心里想着,姑娘这会儿便睡下了,难保晚上还要醒来,倒还有的忙呢。 不想迎春这一夜倒睡得极沉,至次日卯时方才悠悠醒转。她也不叫人,只睁着眼躺着,直愣愣地瞅着承尘。 司棋进来叫起时见到这情形倒吓了一跳,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道:“姑娘几时醒的?可饿了?不若用点东西罢?” 迎春此时没有半点胃口,但为身子着想仍是道:“端上来罢。” 待看时仍是如昨日那般的一盏清粥。迎春咽药似的咽了两口,便听身后有人道:“二姐姐吃什么好东西呢。” 原来是探春瞧她来了。 迎春笑道:“司棋,盛一碗给三姑娘尝尝鲜。” 探春见是清泠泠的米汤,便也笑起来:“这倒是好东西,这几日吃得腻了,倒想这一口吃呢。” 说着竟当真接过碗勺,慢慢吃起来。 有探春陪着,迎春不觉也用了大半碗。 司棋瞧着差不多了,便收了碗碟,跟侍书一起领着丫头们出去,只留她姊妹二人在屋里说体己话。 探春本是见迎春昨日哭的不详,实在放心不下,这才一大早过来宽慰她。不想竟见迎春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倒更叫她悬心了。 “二姐姐,你我虽不是嫡亲姊妹,但也是从小儿一块长大的情分。一向咱俩也要好,我知你今次是受了大委屈了,在我这倒很不必强忍着。心里有什么不好对旁人说的,尽管说与我听,我也替你排解排解,没得憋坏了身子。” 探春这话倒说得不错,迎春跟谁都是淡淡的,倒是和探春还走得近些。许是同是庶女,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意。 “妹妹的心意我尽知的,我倒也不是强忍着自苦,只是昨儿闹那一场,倒似把泪都流干了。况且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是无用。” 人在看到了最坏的结果,偏又毫无退路的时候,反倒能彻底冷静下来。 迎春此时便是如此。 如果说昨日之前她想的还是如何躲开这桩婚事,昨日之后,她反倒于恐惧绝望中生出一股孤勇——挨千刀的孙绍祖,你等着,姑奶奶这次就算是下地狱也要拉上你一起! 探春何等聪明,她品度着照迎春平日的性子,就算出了兰姨娘那档子事,她也绝无可能对一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事反应如此巨大,这其中要没点猫腻,她是不信的。 但既然迎春不肯说,探春便也不会追问,只笑道:“看来二姐姐是悟了。也罢,不说这个,我这儿倒还有件事劳烦二姐姐。二姐姐也知道,我和宝姐姐近日帮二嫂子管家,总觉千头万绪的,生怕有疏漏。” “二姐姐若得闲不如也来帮帮我们。这多一双眼睛,那起子婆子媳妇也多一分忌讳不是?” 迎春心中一动,忙握住探春的手笑道:“好妹妹,你的好意我领了。你跟宝丫头都是能人儿,能有什么疏漏?我跟着你们能学上一分半分的也就知足了。” 从昨儿做的那场梦来看,原来得迎春嫁去孙家后惨成那样,也有几分是因为不会管家的缘故。内宅理得一团糟,丫头婆子们统统欺到头上来了,孙绍祖也因此更轻视了她几分。 如今探春肯主动带扶自己,迎春自是求之不得。 探春原想着依迎春那孤僻性子也不一定愿意,不想她倒领情,因笑道:“二姐姐折煞我,我们不过是瞎胡闹罢了,真说能人儿谁能比得过老太太和二嫂子去。” “好好好!你来了我便可以歇着去了。”正说着,只见一人笑着从门外进来,迎、探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薛宝钗,后头还跟着一众姊妹。 迎春笑着用手点着宝钗:“你倒说这话消遣我,我是会看账啊还是会管事啊。我去了也就给你们端端茶倒倒水罢了。” “二姐姐也把管家之事想得太难了些。”宝钗笑道:“左不过就那几宗事,二姐姐聪慧,不几日便能学会的。到时候我不就能歇着去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都道:“好个宝丫头,太太叫你管家你倒想着躲懒。” 众人笑闹一回,迎春毕竟还病着,说不了几句便乏了,宝钗见状便道:“我们也该走了,二姐姐歇着罢。我们回头再来瞧你。” 司棋端茶进来时,见众人都散了,只迎春一人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这会子没人,姑娘躺下歇会子罢。” “不急。”迎春摇头“来,司棋,过来陪我说说话。” 司棋吃了一惊,迎春一向寡言,跟姊妹们都说不了几句,更何况和她们这些丫头。 不过迎春既如此说了,司棋便放下茶盘,往床边的脚踏上坐了,笑道:“姑娘想说什么?” 迎春也笑道:“就说说你罢。我倒忘了,你是几岁进的府?” “姑娘忘了?奴婢是家生子,自会走路起便会伺候人,三岁上便进来跟着姑娘了……” …… 主仆二人一说便是半日,迎春问的皆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司棋只当她是一时病中无聊,听来解闷的。 哪知迎春的谈性倒自此浓起来,从此每日茶余饭后总爱跟司棋绣桔等人扯些闲篇 ,连同居一屋的岫烟也少不得常过来陪聊。 你道那迎春在想什么,原来她自觉对身处的这个社会知之甚少。虽读过《红楼梦》,但书中所展现的信息太过片面,这里的公序良俗,人们的观念习俗,于迎春是陌生的。 这就使她的行事筹谋总有不周密之处,就如兰姨娘上身之事,迎春只想到了古人畏鬼神这一点,却没有料到对上一个大家族的脸面和利益,是连神鬼也要让步的。 日后嫁去孙家,那是日日行在刀尖上,一个不小心就要被阎王收走,故她是必要在嫁过去之前将自身这块短缺修补修补的。 然而时日所限,通过自己在生活浸润中慢慢感知已是不可能了,所幸迎春屋里的这几位都是她极好的老师—— 司棋是家生子,大家族里的大事小情都门儿清的;绣桔是买进来的,外头还有老子娘,于市井的生活习俗也算了解;还有邢岫烟,一个落魄小姐,这些年随父母南北都走过,见得多识得广,非一般闺阁弱质可比。 是以迎春每日看似在闲聊,实则都留着心眼。不过她也明白,此刻最该了解的那部分还是孙家,是孙绍祖。而在这方面有能力也愿意给她帮助,还能帮忙保密的人却只有一个。 这日,贾宝玉来瞧迎春,难得此时迎春这里没有别的姊妹,且他也是独身一人来的。 迎春忙抓住时机,单刀直入:“宝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可答应不答应。” 宝玉倒从未见过迎春这般郑重,忙道:“二姐姐有什么只管说来便是。” “不知……你对那孙绍祖,还有那孙家知道多少?可否细细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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