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瞠目结舌,明明早上大家伙儿还因着自己那一出“上身”好戏而对孙家的婚事犯了忌讳,怎的一会儿功夫就转了风向?这不对劲,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迎春心口直跳,定了定神,方道:“太太说的是,可老太太亲口说要拒了孙家的,大老爷也是答应的,现下怎么……” “姑娘慎言!怎的连规矩都忘了?”一旁邢夫人突然出言道。她本忌讳着兰云,不愿开口,不想这二丫头这般不知好歹。婚姻之事本就由长辈做主,哪怕对方缺胳膊少腿,父母命你嫁,你也得乖乖嫁过去! 这孙家也还算体面,你贾迎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公主,倒有什么脸来推三阻四的?竟还敢把老太太也搬出来,也不想想若不是老太太体恤,她们犯得着过来跟她啰嗦这些?等成亲那日把她往轿子里一塞,送过去了事。 那邢夫人今日挨了贾母训斥,肚内本就窝着一通邪火,这会便是找着撒气的地儿了:“迎丫头,不是我说,你也太不晓事了些!你是小辈,老太太和大老爷也是你能拿来说嘴的?” “实话跟你说,孙家的聘礼这会儿已经进了门,落了地了。这会无缘无故说要退婚,别说你自己,家里的姊妹们以后谁还能嫁好人家?咱们贾家这累世的名声也要被你毁完了,还有你父兄的前程……” 迎春顿觉五雷轰顶,竟然如此,原来如此!她还纳闷呢,这帮古人怎么突然连神鬼忌讳都不顾了。原来是和孙家的婚事早已进展到如此地步了。 邢夫人的嘴一张一合,迎春定定看着,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冷。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告诉这些人,嫁给孙绍祖她会死,死得很惨!她们还会逼她嫁吗? 可她立时又觉着自己可笑,她们连“兰姨娘”的话都不信又怎么会信她的,且谁又知道她们是真的不信,还是不能信,不愿信?再说,就算信了,她一个庶女的命难道能比整个贾家的名声还要紧? 迎春自嘲地笑起来,亏她还费尽心思地装神弄鬼,还自以为是地觉得能扭转乾坤。明明她能帮得了司棋,救得了晴雯,为何唯独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呢? 难道连老天也不肯垂怜她,重来一次她还是要被“中山狼”喝血啖肉,折辱致死? 这厢王夫人见迎春面色实在吓人,忙朝邢夫人使眼色,示意她别说了,这头又赶忙宽慰道:“好孩子,吓着了?你母亲也是为你好,并不是认真要说你。大老爷统共也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从小金枝玉叶地养大。你想想,若那孙家果然不好,老太太,大老爷还有你母亲怎肯将你嫁过去受苦?快别胡思乱想了。” 迎春只低头不语,这话恐怕王夫人自己都不信罢? 凤姐在一旁也觉着邢夫人实不会说话,她本想着迎春老实没心眼,自己好好哄哄,便也就过去了。 谁想她那婆婆说话难听还嘴快,她是媳妇子,又不好拦她,如今这样,倒怎么好跟贾母交待?只得勉强挽回道:“二妹妹只管放宽心。若那孙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欺负你,老太太是第一个不答应的。你看她老人家还特特给你求了这平安符……” ……那银锁此刻正被迎春死死攥在手里,指节泛白。 “妹妹仔细手疼,”凤姐忙将那锁片抠出来,回身挂在了床头勺帐子的牡丹金勺上,“倒放在这儿罢,别硌着了妹妹。” “行了,你好生歇息罢,我们也不扰你清净了。”邢夫人也想起贾母让她们过来是劝人的可不是骂人的。 可说都说了,她又拉不下脸来哄迎春,多待无益,还是让她自个儿想想明白罢。 这三人来得突然,去得也匆忙。 司棋送人出去,回身见迎春似累极了般瘫在引枕上,忙过去扶住她,一面将枕头放下,一面担忧道:“姑娘身子还虚着,还是躺下睡一觉罢。” 迎春随她摆弄,嘴里却喃喃道:“司棋,我可算知道为何我这两只眼皮直跳了。” 司棋不解,迎春苦笑起来,这孙家的聘礼进了门,可不是既来财又来灾吗? 迎春扭头沉沉望向床头挂着的银锁片,那锁片的边缘反射出冷冷的银光。 护身符?靠这薄薄的银片就能抵挡住那只“中山狼”? 何其荒唐! …… 迎春又病了,这次病势沉疴。 “……我让你们去劝着些迎丫头,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倒教她病成这样?”见迎春烧得不省人事,贾母急得直骂。 邢夫人心虚,低头装鹌鹑;王夫人口拙,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凤姐赶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没能劝好二妹妹。老太太,这都好些天了,我瞧着二妹妹的病倒一日重似一日,莫非是那赵太医的药不对症?不若再请几个大夫来瞧瞧?” 贾母闻言便将府上常来的那几个大夫都叫了来,可谁也说不清迎春是怎么了,有的说是风寒,有的说是受惊。 末了,倒是位老郎中半藏半露地说了句:“病人若自己不想好,再好的大夫都医不了啊……” 贾母等人大惊,这不等于在说迎春一心求死吗?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贾母抹着泪直叹,“这丫头心思未免也太重了些,气性也太大了些。” …… 旁人怎样迎春现在却是一概不知了,她只觉身轻如燕,身子在一片黑暗混沌中滑行。 难不成是一不小心病死了?迎春心想,也好,倒也算逃过一劫。 突然,前方出现一抹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莫非,这是要穿回去了?迎春心中一动,拼命朝那处亮光飞去。 等她终于融进那光亮中,却没有如料想的那般见到车流高楼,眼前景象仍是楼盖灰瓦,人着袍衫…… 还是没能回去么?迎春大失所望,这时她的身子却飘飘摇摇地停住了,她往下一看,刚看清是一个三进的四合院子,整个人便直栽了下去。 说来也怪,那房顶跟不存在似的,迎春直穿而过,一下掉在了屋里。 迎春又惊又骇,四顾之下只见屋内贴着喜字,点着红烛,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正坐在床边,那美人转过脸来,赫然竟是她自己的模样。 迎春悚然,怎么这儿还有个“迎春”? 不等她想明白,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红衣男子行至床前,动作粗鲁地抚上了那个“迎春”的面颊。 那“迎春”显是吓着了,往后瑟缩了一下。 那男子却半点不知怜香惜玉,反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耐道:“躲什么!……” …… 场景一变,只见“迎春”穿着家常衣裳坐在窗边垂泪。边上一个婆子絮絮道:“奶奶,你也该劝劝,姑爷昨儿晚上又没回来,听说又宿在那春眠楼了。这家里都收用了多少了,怎么还不足……” 片刻后,一个男子醉醺醺地撞进来,“迎春”忙拭了泪上去扶他,一面柔声道:“爷这是又喝了多少?倒该多顾惜着自个儿的身子才是,有些事……也该节制着些……” 一语未了,那男子便一把推开她,破口骂起来:“……少在这儿给我摆少奶奶的款,倒敢管起老子的事来了!” “你那不要脸的爹欠了老子五千两银子还不上,你不过是他卖过来抵债的,跟我家的丫头也没什么分别。我如今抬举你,你别给脸不要脸!” “当年你祖上便是瞧着我们孙家富贵,死乞白赖地攀上来,什么国公,我呸!不过是巴儿狗一样的玩意儿……” 那“迎春”被推倒在地上,又受了这些混账话,哪里还忍得住,拿帕子握着嘴哭得死去活来。 “晦气!”那男子自骂了半天,见她这样,朝地上啐了一口,甩手出去了。 不到半刻,一个小丫头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奶奶,不好了!姑爷他,他把绣桔姐姐收用了!绣桔姐姐不肯,姑爷就用了强……” …… 情景一个接着一个变换,那男子见“迎春”懦弱,倒越发猖狂。初还只是言语辱骂,渐渐地便拳打脚踢起来,最后甚而将勾栏里的歌女舞妓都招引到家中寻欢作乐,竟还强逼着“迎春”出来作陪。 “迎春”抵死不从,那男子便觉跌了面子,赶着上来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仍不解气,又过来连踢带踹:“贱人!装什么三贞九烈的!老子叫你装,叫你装……” “迎春”蜷着身子拼命护着小腹:“……别……孩子,孩子!” 可惜,已经迟了。 ——血流出来,一股一股,濡湿了衣裙,“迎春”痛呼一声,昏死了过去…… …… “不……不要……不要……” “姑娘怎么了?快醒醒……”,“……这怕是被魇着了吧……”,“快去叫大夫……” 好吵,迎春只觉有人在不停摇晃自己,她努力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几个人影晃动…… “姑娘!姑娘醒了!”,“……快,快去告诉老太太……” 视线逐渐清明,只见司棋满脸泪痕地凑在跟前,又哭又笑:“姑娘,你可算醒了,身上觉得如何?” 迎春这才发觉自己浑身上下跟被狠狠碾过似的,无一处不疼,喉间也如火烧似的刺痛。幸而司棋贴心,早端了水过来喂她。 陈嬷嬷也上来,拿帕子在迎春脸上拭着:“姑娘可是梦见什么了?才刚又哭又喊的,怎么都叫不醒,可是把我们吓得不轻……”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面上那一片冰凉竟是泪水。 “哎哟……”她突然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胸口,整个人都不由得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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