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表库中本目堆叠,一排排架子上堆满了大齐立朝以来的官员名目和对应品阶的记录,其中一些实在塞不下了,便堆到地上来,还有一些陈年的卷宗纸张被年岁蚕食薄了,就轻飘飘滑落在地上。 倪竹取来一本崭新的,封皮上用大笔写了司月二字,是昨日户部送来的,他念起其中条目和霁司月一一确认。 这种记档之前刚入兵部的时候就做过一次,霁司月答得很快。 倪竹利落举起礼部朱印在其上印下,又手动写上拜印的日期,接着抽出一张空白的纸,誊抄了一份此次授官的品阶,也盖了朱印,交由下人对应去准备祭典的规格,弄好了后再把这张纸交回章表库存放起来。 “归档这便结束了,咱们到澄屋去。”倪竹起身领着霁司月往旁边走。 他们沿着木架往另一侧的门走,快要到门边时,一本记档滑落在地。 半旧的封皮上面赫然写着张洛二字。 倪竹扫了一眼,步伐不停,直接从上头跨了过去。 霁司月弯腰捡了起来:“丞相的记档掉了,大人不要重新收好吗?” 倪竹眼带惊诧:“此人已经不是丞相了,司大人不知道?” 霁司月摇摇头,自上次离开兵部后,她整日呆在家中,确实不知道外头都发生了什么。 “也是,司大人正式拜印前还不能上朝,不知道也是正常,”倪竹接过银线缝的本子,吹了吹上头的尘:“以后也都没有丞相了,从此朝廷不设相,三书六部都上书到内阁去,是前儿个陛下刚颁的旨意。” 竟是如此!霁司月面不漏喜,明白是江池云的弹劾和刑部的审讯奏效了。 倪竹把张洛的本子随意扔到竹篓里,继续朝澄屋走:“这下,文臣们都要唯内阁马首是瞻咯,说不准再过些时日,林首辅的本子又要新添上一笔了。” 霁司月一咯噔:“张洛下野,林首辅无事吗?” 倪竹看了她一眼:“林首辅自然还是林首辅,他虽然是张洛的学生,但是为官公正,从来不和谁多结交,称得上咱们在朝官员中最洁身自好的一个,张洛倒台和他没有关联。” “从此不设外廷丞相,只设内阁就是林首辅提出来,”倪竹继续道:“至于张洛的事司大人若是想知道更多,直接去问你们江大人呀,张洛身死那天,他就在御前呢。” 霁司月不禁感叹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这才几日,已经换了一番新颜色。 她瞧着倪竹是个好说话的,试探开口:“能让我看看林首辅的记档吗?” 眼见倪竹面露疑色,她连忙补充道:“大人有所不知,我没什么文化,只能入行伍,所以最是仰慕文人墨客,论才学,大齐首当一指就是首辅大人,我就是好奇什么样的书香世家才能养出首辅这般人物。” 霁司月一通自贬加吹捧,情真意切的模样真把倪竹唬住了,他语带鼓励:“司大人不要妄自菲薄,只要愿意学,总能有所成就。” 他笑了笑:“详细记档么肯定是不能给你看的,这不合规矩,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林首辅是贱籍出身,比你这个村里的良户还要差上不少吧,但人家依旧能位极人臣,这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贱籍?”霁司月声线中带了一丝讶异,她前世从未着意打听林修的出身,只因他才华出众又仪表堂堂,想来出身也应当是顶顶好的。 倪竹见她不解,继续道:“烟柳巷子里出来的,可不就是贱籍。据说是她娘求了附近的员外郎,给他脱了籍才参加科考,结果一举就拿了头名状元,赐进士入内阁,当时可是传为一段佳话呢,可惜林首辅此人不喜被提及出身,一来二去的也就淡忘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澄屋,霁司月磨蹭着,想让倪竹再说些有关林首辅的身世背景,倪竹却不再肯了:“司大人,就在这验身吧。” 他持起一根油亮竹竿,点了点旁边的架子,示意霁司月脱下的衣服可以放在上头。 霁司月面露难色:“那什么,倪大人,我这身有隐疾,实在难以见人,你看能否通融一二。”她说着,从包袱里摸出前几天花剩的银子,零零总总有个近百两,也算是掏空家底了。 倪竹眉头皱起,细长不挂肉的脸扭起一层皮:“司大人这是做什么,验身而已,都要走着一遭的,验了身就能拜官授印,等会儿还要换上官服去登台祭祀呢,这祭礼可不能误了吉时,不然惹了天公不满,你我官途都难顺畅。” 霁司月叹了口气,做出为难的样子,凑近了低声说:“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嘛,那儿处的问题难见人,你懂的。”说罢手里的银子对着倪竹腰间推了推。 倪竹眼底染上一丝厌,这人看着年纪轻轻又长得甚是干净,难不成有花柳病? 但作为礼官,所有新人入朝都要在他这边验过的,真有花柳病的他也见过不少,不在乎多看一个。 倪竹后退两步,正要拒绝,外头却响起了敲门声。 霁司月手上一抖,银子撒了一地,咕噜噜满地滚,她登得涨红了脸,蹲下身忙不迭去捡。 倪竹没管她,转身去给来人开门。 澄屋中窗户紧闭,日光透过窗纸投射出斑驳照影,霁司月蹲在地上钻着捡着,心里忍不住又把江池云骂了一回。 然而一双皂靴停在眼前,她一抬头,正看到自己谩骂的人。 “我竟不知道,澄屋里遍地生钱的。”江池云眼眸低垂,声音带笑。 霁司月腾得站起来,一只手捏着银子,一只手抓着布包袱,怒目圆瞪的样子让人觉得若不是她两只手都占用着,肯定得给眼前人一巴掌。 “还不是托将军的福非要点我入官,否则我也来不到这种地方。”她咬牙切齿,把银子塞回布包中:“进来何事?” “你这几日都没去兵部,有些事要同你讲也不方便,只好趁现在,”江池云换上正经神色:“你可知道张洛和林修是什么关系?” 霁司月愣了一下,没想到江池云问她这个:“林修是张洛的学生,这个将军应该知道的。” 江池云点头,面色却浮现出疑惑:“仅仅是学生的话,张洛没必要在御前力保他,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才对……” “御前力保,所以林修才没有跟着一起下狱?”霁司月快速道:“但是窃取太子手书是大罪,皇上不该就这么放了他,还后续给他统管三书六部所有奏本的权利。” 听到这,江池云身侧的手悄悄握紧:“那信使临时改了口,只说是受张洛的指使来送信,但是笔迹一事,他一口咬定不知道。” “什么?”霁司月难以置信道:“可是刑部交上来的口供在内阁那儿被改了?” 江池云轻轻摇头,头上的玉冠也跟着闪动:“我看了刑部递交的原本,口供中根本没有提及林修半字,确实是信使改了口,且内阁的批文极言张洛此行奸恶,乃动摇国本之举,要求皇上诛张洛九族……” 说到这里,江池云想起张洛看到“诛九族”这三个字时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色:“他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没多说什么,就自己认下了所有。” “那封信他如何认下?是谁交给他的太子手书?”霁司月追问。 “张洛说是根据太子协理监国时的批文仿写的。”江池云语带怒火,以太子的批文上的寥寥数字怎么可能仿出如此一封长信,但是他这话一出口就遭来张洛的回击,以江大人处心积虑要拉两位文臣下马也非善类向霁桓暗示他另有图谋,动机不纯。 偏偏霁桓最相信这套,当场就不让江池云再继续带林首辅下水,只谈张洛之事。 最终,张洛求皇帝看在他辅佐多年也算尽心尽力的份上,不要累及亲人,愿意以一人之躯换家眷平安,说罢就撞柱而死,但是皇帝却不放心,恐相府中有余党未清,便动用禁军暗中灭了张洛满门。 霁司月也大概懂了那晚的经过和霁桓的想法,丞相谋害皇嗣,说出去定会猜测纷纭,扰乱民心,倒不如暗中做了,快速了解一切。 只是张洛肯如此保林修,而林修对张洛似乎又有不小的怨恨,直言要诛他九族,这二人之间的恩怨,确实值得玩味。 她想起先前倪竹所说:“林修出身贱籍,是烟柳巷子里头出来的,将军可知道?” 江池云点点头,这事早年入官的基本都知道,但是长久的不提,倒也忘记了,经霁司月这么一点,他顿时是有了新想法,也正好与霁司月接下来的话不谋而合。 “或许将军可以到那烟柳巷子去打探一下,看这二人是否过去有什么瓜葛,还有,倪竹还说,林修的娘后来跟了一个员外郎,这才给林修赎身出贱籍,这个员外郎将军也一并查查看,应当会有收获。”霁司月目光中透露着笃定,黝黑透亮,将江池云的人影完整的照映出来。 江池云手指轻扶上唇,微笑道:“我果然没看错,司大人天生就是做参将的料。” 他弯腰捡起一颗被漏掉的碎银,在霁司月直勾勾的目光下放到她怀中:“忘记告诉你了,倪竹家里夫人是开染坊的,京城里大大小小的成衣铺子、连浮光阁都要朝他要货,这点碎银子就想要邀买人心?司大人还是省省这些手段吧。”说罢转身离去。 霁司月把怀里的包袱重新系好,对着江池云离开的门做了个鬼脸,结果正好让进来的倪竹撞上。 她赶紧收了颜色,脑中盘桓着江池云的话,手里的银子也不知道该不该再送。 不过倪竹倒是没有再纠结验身一事:“司大人快换了官服跟我走吧。” “嗯?不验了吗?”霁司月呆愣愣问。 谁知道你们能聊那么久,江大人在里头他也不敢进去催,只能在外面等着,好在谢天谢地是赶在祭祀时辰前出来了,倪竹心中一顿吐槽,开口道:“嗯,江大人说行军中其实都看过,不必多验了,而且再不走恐怕要耽误祭祀的时辰。” 江池云都看过?他看过什么? 霁司月心中一跳,难道他知道她难过验身一关,今日是特地来帮?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