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池云不是喜欢华冠丽服的人。 如果说苏景恒是张扬羽毛的孔雀,江池云则是的低调深沉的鹰隼。 不重外表的人回到京城后第一时间来了制衣铺子,其间意思不言而喻。 霁司月看着那个黑色的人影完全消失在浮光阁的朱红宅门后,才缓慢靠近。 这处商铺诸多,霁司月走到茶叶铺子和浮光阁夹挤形成的窄缝中,深吸一口气,蹬墙爬上去。 青砖上头预留出来的花装镂空刚好成了她的落脚地,她扒在墙头,只冒出一双眼睛在上面,朝里面看。 浮光阁的布置和先前一样,只是那大松石玉海中的黛紫色夏莲换成了冬季好养活的一叶莲,其中一盆就在霁司月所攀墙头的正下方,宽口玉海中,盛满绿色。 江池云此刻正站在院内的云纹屏风前,没有到屋里,他站着,目光在院中造景上随意滑过,在等人。 少顷,身着一袭水绿色翠纹织锦羽缎斗篷、领口点缀浅靛色毛领的女子婷婷袅袅走来。一水儿的绿,和玉海中的莲叶相呼应,便给这院子染上了片片春色。 霁司月趴在墙头,心想如果她是个男人,也难免为这样的女子心醉。 院中,莲雨姑娘碎步徐徐来到江池云面前,福了一礼:“半年未见,大人依旧丰神俊朗,没有丝毫变化。” 她絮絮细语,脸上的月白纱却纹丝不动:“大人可是刚入城不久?舟车劳顿了这么些时日,先进去坐吧,我让绿禾给大人沏茶,都是上好的大雪山叶尖儿,听说大人启程回京那日就备上了。” 霁司月也将这番话听如耳中,感叹其中情意切切,体恤入微。 不过江池云倒是语气淡淡的:“今日还有诸多事,便不吃茶了,只是带个东西给你。” 话毕,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过去,同一时间,枯黄树叶飘落池中阻了霁司月视线,以致她没看清是什么。 左不过些精细的玩意儿,送来讨人欢心。 没意思,她如此想着,撇撇嘴,眼睛却粘在莲雨身上,想让她侧一侧身,露出拿着东西的手。 可惜,莲雨始终背对她站着,将那东西贴身收好后,柔声道:“晓得了,大人也多注意身体,切勿太劳累。” 江池云颔首,抬腿往外走,莲雨便亦步亦趋跟上,直直送到大门旁。 江池云站在台阶上,回看了一眼:“你这院子盈盈带水,古朴幽静,就是砖墙粗糙了些。” 莲雨点头称是:“计划着开春后就要翻新修缮呢,到时候再请大人来吃茶观赏。” “且再说吧,如果那时候我还在京城的话。”江池云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出门闲逛的小事。 莲雨肩膀微微耸起,似乎想问,但是最终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将男人送走,再独身回到院中。 刚回院儿,莲雨便眼波一横,环顾四周:“谁在那做梁上君子,我劝你主动下来告罪,否则,我就要派家丁去打了。” 一身柔美绿色锦缎的女子言辞凌厉,找不到分毫方才身娇声软的模样。 高墙上,霁司月连忙缩下脑袋,然而已为时晚矣。 只听莲雨话音刚落,已有三无个精干家丁来到墙边,其中一个已经飞身翻过砖墙,来到外头,将背着木弓的霁司月拦个正着。 无法,霁司月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浮光阁院中。 “你是……之前和江大人一起来过的司月?”莲雨看着他,戒备而疑惑。 霁司月心里颇为尴尬,面子却不愿落了下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点头:“没错,正是在下。” 莲雨蹙眉,就在两个月前,江大人还特地来信让自己去查司月此人的身份来历。 据她所查,此人不过一介猎户之女,前头的十六年人生都平平无奇,只是在她十七岁这年被蛇咬伤昏迷了数日,之后便遇上了大人,假做男装阴差阳错和大人同行去了榕州。 莲雨打量着司月,英气的眉眼搭配小臂上紧实的一层薄薄肌肉线条,纵使细看也只会觉得是还没长开的小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人竟是个女子。 不够江大人明明看出来了司月在听墙角,却不当面说破,看来此人并不造成威胁,无需过于防备。 且她一副坦然姿态,应当不是什么贴墙偷听的宵小之徒。 莲雨面色放松下来,问道:“既然是大人的朋友,为何不直接进来?你有何事?” 自然是想偷听你们的谈话,霁司月心里这么想着,言辞却恳切:“我这张新弓缺根丝线做弓弦的芯子,不知道姑娘这里有没有上好的蚕丝卖给我几根。” 莲雨知道司月是猎户女,对她要做弓倒是不惊讶,她接过霁司月递来的紫衫木弓,简单丈量了尺寸:“做弓弦骨蚕丝最好,光洁弹韧。” “绿禾,”她朝屋中喊:“去取煮好的骨蚕丝来。” “骨蚕丝咱们一共就二十支,小姐要用多少?”绿禾快步来到院中。 “都拿来吧。”莲雨回头说,又转过头对霁司月道:“正常是需要二十五到三十支蚕丝的,但是骨蚕丝实在难得,我这里也不多,就都给公子了,公子在外面多搓上些牛筋牛皮也是一样的好用。” 霁司月点头,心中惊讶莲雨姑娘竟然还懂得这些关窍。 绿禾很快端来一个木盒,莲雨接过打开来,金黄锦缎上铺着流光溢彩的骨蚕丝,不多不少,刚好而是支。 她轻抬柔夷,把木盒放在霁司月怀中:“公子是大人的朋友,便不收公子的钱了。” “不用不用,我有银子。”霁司月不愿受莲雨的恩惠,从怀中掏出一张百两银票还有七八十两碎银。 莲雨低笑,风情婉转:“不够,差得多了。” “骨蚕丝一根就要百两呢。”绿禾在旁边小声骄傲道,她也认出来了霁司月是之前来过的那位小公子,滴溜溜对她使眼色。 “那,姑娘帮我记在账上,改日我来补上。” 改日找苏景恒打打秋风。霁司月心想。 “公子就坦然收着吧,对浮光阁来说,这些钱也不算什么,再者言,江大人的朋友就是莲雨的朋友,莲雨愿意同公子结交,公子莫再拒绝莲雨了。”莲雨款语温言。 霁司月忍不住问道:“姑娘同大人感情很好?”话说出口的同时,她感到心口有一处微微酸胀。 莲雨身形一顿,面纱遮住了脸,露在外面的耳朵率先红了。 她青涩点头,明艳双眼头一回露出羞怯情态。 不过她也不全然是因为江池云卖霁司月这个人情,更多的其实是出于对霁司月的好奇,好奇这个猎户女为什么要女做男装,费力去边关之地讨苦吃。 同样身为女子,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 这让她对霁司月有种莫名敬佩。 “对了,骨蚕丝喜潮湿不耐干燥,公子若是暂时不用,得每日喷洒些水上去保养着。”莲雨又叮嘱了些骨蚕丝的用法。 霁司月点头,眼底情绪复杂,既眼热于莲雨和江池云的感情,又打心底认同莲雨是个有才情学识、又体贴入微的好姑娘,她只能叹羡。 从浮光阁出来后,霁司月回到南市同灵桃碰头,再次踏上回家的路。 后半段归程,灵桃明显感觉到霁司月的情绪低落,直进了松泉村,临近家门口的时候,霁司月才重新有了生气。 这会儿刚过了饭食时间,村里人多在午后小憩,从村口土路到家门口,她们愣是一个人也没见到。 回到熟悉的砖土屋前,霁司月推开木柴门,把马儿拴在水井边。 灵桃则迫不及待冲进屋子:“老爷,我和小姐回来了!” 房中静悄悄的,只有桌上残剩的半碗青菜和馒头还冒着半热的白气。 “爹不在吗?”霁司月拴好马走进来。 “嗯,要不要出去找找?”灵桃问。 霁司月环顾一圈:“不用,应当是吃饭到中途被人喊走了,咱们先把你买的吃食拿出来一些摆上。” 灵桃点点头:“老爷这一个人吃的也太寒素了。” 从前他们三人在家时,每天桌上还能有三五个清粥小菜呢。 小丫头说着从包袱里掏出数个包的鼓囊囊的油纸,一个个在桌上展开来,瞬间房中肉香四溢。 霁司月则到卧房中把一身男装褪下,换回以前的旧衣,头冠也拆了,重新绾了个简单的歪髻,只有那根银簪还斜斜插着做点缀。 “月儿姐!”灵桃看她换回女儿装,足足围着她转了三圈:“月儿姐还是女子打扮好看。” “数你嘴甜,”霁司月笑着问她:“东西都摆上了?” “嗯,”灵桃频频点头:“家里盘子全用上了都放不下,油纸里还剩好多呢。” 霁司月颇满意:“天冷放在外面也不会坏,且能吃一阵子。” 这时,房外传来木门的吱呀声响。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房中:“可是月儿回来了?” 司良饭吃到一半儿被老赵家的叫去帮忙杀鸡,回到家中却看到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还有一只高头大马正在井边站着。 他当即眼前一亮,快步往屋里走。 两个姑娘正笑靥如花,在桌边摆布碗筷。 “老爷!”灵桃脆生生喊。 “爹。”霁司月声音恬淡。 高大粗犷的汉子迈过门槛儿时被绊了个踉跄,他声音发颤,双手拽着麻布衣服的下摆:“怎么也没提前来个信儿,爹什么都没准备。” “老爷你又不识字。”灵桃笑嘻嘻的让司良到满桌饭菜前坐下。 司良坐不住,复又站起来,拉着霁司月和灵桃前后仔细瞧着。 “月儿瘦了,人也结实了。灵桃还是白白净净,不过长高不少。” 想当初这两个姑娘离开时是何等落魄,如今半年过去,早已不复当初。 司良眼含泪花,跑到后院挖出埋了数十年的酒。 白酒香味飘洒小屋。 “当时你们俩就那么走了,爹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司良眼睛还红着,额角留有一条弯曲如蚯蚓的疤痕。 他仰头一饮而尽。 灵桃也红了眼眶,继续为他倒酒:“老爷心疼月儿姐和我,我们心里知道,你看我们这不是都好好的。” 霁司月跟着点头,也抿了口酒。 司良转头看着她片刻,小心道:“月儿有心事?” “只是连日赶路累了,且明日还要去兵部报道。”霁司月撑起一个笑:“爹,我回来这件事,先不要和村里人声张。” 司良反应很快:“怎的,你还要再出去?” “嗯,”霁司月点头,对司良她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明日要去兵部和将军碰头,来日,我还想投入太子门下做事。” “太子?”司良声音带着不安:“跟着太子做什么?咱们太子先前是个病秧子,最近听集上人说,又被人刺杀,遭老罪了,总觉得活不久……” 他自知这是大逆不道的话,但为了劝告女儿还是斗着胆子说了。 “再说,你今年已经十八了。”司良切换角度继续道:“先前我骗村里人,说你带着灵桃回老家小住散心,如今我虽不至于挨家挨户的奔走相告,但总得知会大伙一声,好叫乡里的姑婆们知道你回来了,来上门帮你说亲。” “你这样常年的不在家,以后可……”司良看着霁司月,没说完后半句。 “我知道。”霁司月目光平静,她这样常年不在家,以后不好嫁人。 “但是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做这些事情了结了,我就回家嫁人,到时候还要麻烦爹多给我找些媒人好好相看一番。” 霁司月语气坚定。 司良求助看向灵桃,灵桃嘴里的猪肉片都顾不上咽立刻叽里咕噜道:“月儿姐做官我跟着做婢子,月儿姐嫁人,我就做陪嫁,总之月儿姐去哪我去哪儿。” 看来这两个姑娘是一条心的。 司良无奈软下语气:“那,这事要办多久?” “少则三五年,”霁司月低头又抿了一口酒:“多了不知道。” 司良沉默半晌,将杯中酒全灌进肚子:“晓得了,也知道拦不住你。到时候就算回来的时候年纪大了,看婆家也要挑好的来,挑不到好的不如不嫁,爹可以养你一辈子。” 霁司月瞧着司良的无奈和包容生出些感动,毕竟,有一个大龄未嫁的女儿是要被全村戳脊梁骨的。不过下一刻那感动又被灵桃打散。 “月儿姐做官半年赚了三百两,哪里还用老爷养,老爷等着跟月儿姐享清福罢。我也跟着月儿姐享清福。” 小丫头片子跟着沾了点酒,说话开始不着四六。 霁司月伸手戳在灵桃脑门心,不许她再碰酒。 三人这顿饭吃了许久,最后都酒醉着昏沉沉睡过去。 次日,霁司月一早收拾的利落干净,重新做男子装扮,来到院中,司良已经起了,正在给弓上弦。 霁司月牵过马,趁这会儿天才蒙蒙亮,路上人少,重返京城内。 料峭春寒吹得她头脑异常清醒。 她快马来到兵部,江池云已经等在里头。 “将军可用过早了?”霁司月晃晃刚买的热包子问。 江池云低头看着手中文书,头也没抬道:“用完饭随我去皇宫一趟。” 霁司月大喜:“将军真靠谱,竟然这么快就引荐我和太子殿下见面。” 江池云从文书中拔出头来:“是陛下要见你。” 霁司月仿佛听到一声雷鸣,手中的肉包跌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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