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碧落斋后,湘唯奉褚婕命来催促美人图,她也是公主府的舞姬,顺便告知姜仪,长公主因为范笙的几句质疑,重新培育了新舞伶,准备在冬日生辰宴上献于顺帝。 姜仪心下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她送走了湘唯,才慢慢走回莲居。 她心中除了惊异,甚至于还有解脱。 她解脱了,她不必去谄媚褚婕,更不用去献舞顺帝,她不用去想姜家的仇,她想,她只想! 做一回姜融融。 书房的门被人大力推开,灌入内的秋风吹起了满屋宣纸,范审音正准备发怒,待见是她才熄了怒火,姜仪朝他怀中扑来,力道之大,撞得他心口发疼。 “审音,我跟你,天涯海角,我都跟你!” 她说的那样急,范审音等了许久的话,被她这样说出来,他心欢到失语,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整个人嵌进骨血之中。 姜仪从他怀中抬起脸,眼中噙满泪水。 “从此往后,我不是姜仪,只是姜融融。” 她吻上男子的唇,急切地印上去,双唇相触,两人俱是一震,范审音失愣,姜仪的手勾缠着他,他这才后知后觉将人打横抱起,放于床榻之上。 小榻上青丝纠缠,榻下衣裙罗袜散落一地。 看不得了!看不得了! 云箩拉住褚芒的衣领离远了些。 褚芒通红了一张脸,云箩去牵他的手,他触电似地一把甩开。 “你怎么了?”云箩一脸疑惑。 “没…没事。”褚茫热得有些口吃。 房内有暧昧的声音传来。 “融融……” 女子难耐地低嗯了一声,引得几声娇息,男子欲望并未得到舒展,语气里都是燥热,“对不起,我从前没…没…” 这下云箩什么也顾不上,将小孩强拉扯走。 * 自此之后,碧落斋内常有笑音,范审音画画,姜仪就在一旁侍弄花草,她种了好些花,只待明年春日开繁。 范审音还记得褚婕的画,他入世之时答应恩师,不描人像,此刻却愿意为姜融融破一回戒。 雪青必得深冬才能运回帝京,他想去儋州好友的画馆去借。 他去儋州只需七日,不过七日而已,他笑着向她告别,姜仪却因愁她的花,未展笑颜。 再相见却是在兰若寺。 范审音寒着脸闯入佛寺,沿途大唤她的名字:“姜融融!姜融融!出来!” 拜佛的香客们侧目,小沙弥拦截不住,让他阴戾着脸入了大殿。 佛祖金像在上,他却依然不驯,幸得此时是日暮,香客们大多准备下山,只有一位女子虔诚地跪在蒲团上,闭眼求经。 她手中已握有一签,想来已是尘埃落定。 范审音快步上前,一脚将她身侧的签筒踢翻,灵签散落一地,不敬之声吼在大殿:“为什么要回公主府!为什么决定要去给褚逞献舞!” 姜仪此刻才睁开眼睛,她缓慢站起身,攥签的手被握到发白:“新舞姬擅改了妆面,长公主震怒,我又有机会了。” 她声音淡漠:“范审音,你不过是我的后路。” “机会,什么机会?你没那个机会!” 范审音额角青筋暴跳:“我去找了湘唯,模仿毓容夫人的妆面就一定能得到褚逞的宠幸吗?简直是痴人说梦!” 姜仪脸上终于出现难堪,她不想让他知道这些事情。 她苦涩一笑:“范笙,其实我刚才在心中想,如果我求的是下签,姜府的仇我不报了,这个机会我也不要了,但是……” 她说不下去,只将左手抬起,上面上吉签三个字刺痛了范审音的眼。 “我所愿,亦是佛祖所愿。” 范审音瞳孔骤然一缩,嘴唇都气来发抖。他一把抢过灵签,竟咚地一声跪到了地上。 此刻,他的膝盖,他的傲骨,他的自尊,他通通不要了。 “你做什么,不疼吗!” 那声音像是叩进姜仪心底,她大唤着去拉他,他并不起来。 她急得与他一同跪下,生怕佛祖降罪于他:“你干什么,你什么都有了,你还要求什么……” 范审音这辈子谁都不信,包括我佛,这一次他甘愿俯首。 他压住心中翻搅的怒火,咬牙寒声道:“只求身侧之人心中所求不得所愿!” 姜仪终于哭了:“范笙你不要这样,姜仪心中有愧,愧对姜家,更愧于你。” “如果我的身份不是这么的不堪,如果我还是姜府的小姐,你范审音若要娶我,我会嫁。” “可惜我不是了,姜府没了,三十多条人命像是一把铡刀悬在头顶,他们压得我喘不上气,口鼻所闻尽是血腥。” 姜仪抖着手去理范审音散乱的发,就像他们还身处碧落斋一样,她言语温柔地劝说:“范笙你人才出众,一手画技更得天下人羡慕,你会…遇上更好的姑娘。” “你放过我,就当我是一块污墨,不必染了你的画纸……” 范审音不敢置信地抓住那一截手腕,双眸在她脸上仔细搜寻,想要看出那一点伪装与破绽。 却发现她脸上尽是认真。 她竟真能舍得说出如此剜心的话… 双膝之痛痛彻骨髓,但也比不得心中疼痛如绞如催。 他最后一次问道:“姜融融,我要你跟我走。” 她久不答声,他的眼底又浮现出一点希望。 “姜仪,有愧…” 他阖眼轻笑,心中怒意终于尽化为恨,他于大殿之中冲她怒吼,眼底猩红一片,满是情伤。 “姜融融,你果真是个骗子!” 他铁青着脸,留着残存的自尊拂袖离去。 姜仪待他走后才俯下身收拾大殿,空殿寂寂,她捡着散落的灵签,眼泪一颗一颗滴落大殿每一处,她拿衣袖去擦拭,慢慢哭出声来:“望佛祖赎罪……” 一声一声,撞得山寺佛钟响,夜幕已至,她才如幽魂飘荡下山。 * 姜仪于褚婕生辰宴上献舞,被顺帝一眼看中,封为容妃。 褚婕再不强求那一卷美人图,只是她不解,此女“不过如此”,她本不抱希望,却没想意外总是打得她措手不及。 褚逞得了美人,态度果然对她好了不少。 只有云箩知道为什么。 容妃…… 毓容夫人…… 这牵扯到一段皇室密辛,众人在赏舞的同时,只有云箩看见了褚逞凝视的目光,与范审音当年看原身时一模一样。 冬去春来,长公主府又来了一群新舞姬,原身被人排斥,独身在水榭练舞之际,云箩看见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竟是傲气全失…… 他凝望于水榭中那道身影,一待就是一日。 破旧楼阁的犀香燃尽,只有一缕青烟还未消散,云箩以为他们已经出了幻境,其实不然。 褚芒的眼睛还能看见。 他们来到了楼阁后院,范审音靠着后院的一口枯井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已覆满松针。 殷山的月亮寒气逼人,他抬头凝视许久,忽而仰天大笑。 他取出腰间画笔,就着地上空尘狂写她的名字。 又盯着那个“融”字,大笑不止,随后丢了笔,仰躺在一地松针上。 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他看呆了眼向它伸出双手,也只是捞了个空。 最后一丝青烟飘走,眼前的画面也如滴落池中的颜料被慢慢稀释。 云箩睁开眼,拂乱桌上的卦阵,心下一阵怅然。 褚芒的世界又重回黑暗,手中的盲杖冰凉,倒是不如她的手温暖。 “修筑皇陵的工匠最后会怎么样?” 她的声音很轻,褚芒想她一定将那只灵签收起来了。 “看过墓室内部的人,不可能活着走出殷山。” 褚芒好像听见了落泪的声音:“范笙他…或许殉了墓道。” “为什么啊?”云萝眼中弥蒙雾气,“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啊?” 就算两人不欢而散,就算别于山海,也比得过天人永隔。 “因为姜仪。”褚芒道,“无嗣的皇妃在皇帝死后,会为他殉葬。” “他不会让姜仪死,因为…” 褚茫不说话了,他道不清那种感情,心仿佛是一只裹满细丝的茧,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不断收紧。 他希望剥开,又恐于剥开。 “因为他喜欢她!” 云萝道:“他是喜欢她的!就算他再生气,再对她怒吼发火,叫的都是姜融融,而非姜仪。” 云萝流着泪肯定道:“他一定是喜欢她的。” 褚芒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此刻脑海中全是她泪眼哀戚的画面。 他心慌到不行,又不敢伸手去触碰,只敢站在原地,愣愣问道:“你是哭了吗?” 云萝试着泪道:“乾陵真的有一条密道,是范笙为姜仪留的后路。” 她笑着摇头,泪水顺着面颊滴落在地:“只是可惜,这么诚挚的喜欢,这世上竟然只有我们知晓。” 那一滴滴泪浸软了褚芒心中的蚕茧,内里有东西急不可耐地在找寻出口,她的手代替他剥茧抽丝,他听见她说。 “我会完成范审音遗愿,我还要带你出殷山。” 云萝的声音坚定又柔软:“寻医问药,我去为你治眼睛。” 轰地一声,心里的东西撞壁而出,一株株藤萝花挣脱料峭春寒,绽放于他的心间,那藤蔓顺势而上,开遍他干涸的每一寸土地。 褚芒瞳孔闪缩,在一瞬间,他忽然读懂了——“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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