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霆云没有如她所愿。 他沉默了片刻,俯身,托起她的腰臀把她抱上楼。 席夏勾着他的脖子,那股香气更加浓烈,她忍住反胃的感觉,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 “别惹我。”贺霆云步伐顿住,手上似乎也有一丝不稳,“今晚不行。” “……”席夏没料到他会理解成这样。 她顺势从他卸力的怀抱里逃了出来:“给你美的,放心,我也不想做。” 她走进卧室,把贺霆云推在门外:“你去洗干净了再进来。” 他目光看向主卧的卫生间,挑眉。 “我今晚不高兴让你用。”席夏关上门,没有说任何理由。 她一向情绪起伏很剧烈,心意变化也很大,贺霆云似乎习惯了,没有说什么,换了备用的浴袍睡衣,洗漱完才回来。 席夏躺在床上,闭着眼,如同一只小猫蜷缩在一侧,仿佛困极了。 贺霆云看了一眼表,躺在她身侧,从背后抱住她:“明天有空吗?” “怎么?”席夏眼睫抖动,没有睁开。 亏他还记得明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明天姜炎订了高尔夫球场,一起去?” 席夏失落地睁眼。 所以,这是他的安排,不是给他们两人的安排。 “平时我们去的那几家,应该都冬季封场了吧?”她没有直接回应他。 “嗯,室内的。”贺霆云搂上她的腰,“你每次都要跟着我去,去了也不打,这次体验一下室内?” 席夏嘴唇动了动。 她对运动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高尔夫球场空旷的白噪音能让她进入写歌时那种同款放空的状态,她才去的。 “……行。” 她慵懒地应了一声,便没再理他。 贺霆云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头,便进入梦乡。 半晌,席夏闭上眼,无声叹气。 看了他是真的不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 - 三年前,1月15日。 贺霆云带她来宛京市那天,也是这般风雪交加。 从飞机冲破云层和雪花一同降落,到打在车窗上的小冰雹,席夏的眼睛就没有移开过。 “没见过?”身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 席夏诧异地回头。 云州飞宛京这一路,贺霆云还是头一回开口和她搭话。 他并没有看她,低垂眼眸,神色慵懒散漫,手上却还在处理工作。 “对。” 微哑的声音在静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刺耳突兀,她下意识摸上嗓子,收了音量:“吴镇从来不下雪。” “在宛京上学也没见过?” 席夏盯了他两秒。 她对贺霆云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年前去参加哥哥毕业典礼的时候,他是哥哥的大学室友。在短暂的接触中,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话,更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 她不知道他有私人飞机,也不知道他能在云州住最好的酒店。 而他居然知道她在宛京上大学? 不过,这样的人,想知道什么应该不难查到。 “也没有。”她收回目光,没再纠结他是如何知晓,“听说这两年雪下得晚,每次都在放寒假后,我就赶不上。” 这样磅礴的雪景,她以往只在哥哥在雪场拍的照片里见过。 今天还是第一回见。 “想去滑雪吗?” 贺霆云的提问让席夏一惊,仿佛自己内心的声音被他读了出来。 她正发愣,便听他补充道:“林江那么喜欢滑雪,他要是在,肯定会带你去的。” 听见哥哥的名字,席夏眼睫轻颤。 “不想,我对剧烈危险的运动不感兴趣。”她重新看向窗外,“在云州你说哥哥拜托你照顾我,只要我和你回宛京,就能答应我一个愿望,算数吗?” 贺霆云回信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想好了?” 席夏伸出指尖,在玻璃雾气上画了个音符,“我想去找林江哥哥,想和他一起回家。” 贺霆云缓缓抬眼,见她像猫一样缩在车窗边,长臂一伸,揪着她的领子往后拽了拽。 “脸别贴玻璃,凉。” 席夏重心没稳,向后倒在贺霆云坚硬的肩上。 她怔怔地眨眼。 目之所及,是一张不近人情的冷淡脸庞。 薄唇抿起凛冽的弧线很近,是近到他稍稍侧脸就能挨到她鼻尖的距离。 “换一个。” 贺霆云没有推开她,只是看向窗外:“我不和阎王爷做生意。” 席夏听见自己心脏重重砸了几下。 “连你也觉得他……是吗?”她恍惚地开口,喉咙发涩。 贺霆云不语。 “那我没有愿望了。”席夏抬手捂住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平稳行驶的车恰在此时停了下来。 窗外是天河集团的高耸大楼。 “没有就慢慢想。” 贺霆云收起手机,掌根轻推着她坐正:“别想着退学,也别再离家出走。他就算还活着,肯定也不想看到你这样自暴自弃。” 席夏低眉,肩头的温热似乎只是短暂地停留,而她又重新被寒意包裹。 离家,出走? 她轻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脑海里闪过那个女人狰狞疯狂地要拽着她同归于尽的表情。 “放心吧,不会了。” 她低着头,胡乱揉了揉眼睛,轻轻扶上高领毛衣,被领口遮挡住的伤痕还隐隐作痛。 她以为的家人,差点毁掉她的声带。 席夏咬着后槽牙,深吸一口气,忍住哽咽的声音:“我没有家,没地方可以出走了。” 贺霆云顿了顿,瞥了一眼即将驶入地下停车场的街道,很快降下挡板,对司机道:“不用开进去了,送她去宛北山庄。” 说完,他看向她。 “那边是全宛京每年最早能看到雪的地方,以后那里就是你家。” 席夏一愣。 眼睫上没擦掉的一滴眼泪就这样落在脸颊。 这样的话,她很多年前听过一回。 她一个人在吴镇长大,直到有一天,林江和他母亲将她接到家里,对她说: ——以后这就是你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后来,家人失联了。 家,也不在了。 恍神时,贺霆云已经下了车,信步往天河大厦走去。男人的步伐里是刻在骨子里的淡漠和高贵。 路过她那边的车门,他停下,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又转身步入风雪。 那随性的姿势和林江如出一辙。 就好像……看见了哥哥在和她挥别。 席夏眼眶一酸,推开车门,不管不顾地朝贺霆云跑了过去,险些被出停车场的车蹭到,不管不顾地抓上男人的大衣衣角。 “怎么了?” 贺霆云往人行道里退了两步,任由她抓着,声音却严肃起来:“多大人了,走路要看车。” 席夏抬眸,声音颤抖:“以后,是多久?” 男人蹙起眉,像是没懂她的问题。 “以后,那里就是你家。” 她仰着头,脖子上的伤痕隐隐作痛,却无暇顾及,只是重复着他的话,手上攥得更紧:“以后,到什么时候?” 生她的人,想要她死。 养她的人们,都没有陪她走到“以后”的尽头。 她不敢再相信那样的承诺。 即使有林江的嘱托,贺霆云的住所也不会成为她的家。他也许有会自己的伴侣,那里不会一直是她的家。 而她,也不会再次拥有一个能够共享“以后”的家人。 贺霆云定定地看着她。 半晌,他抬起手,放在她头顶,用手背替她挡去飞雪:“到你愿意离开的时候。” 席夏哽咽了一下:“如果你的另一半赶我走呢?” “那种人目前不存在。” 贺霆云微愣,回答得干脆冷淡。 说话间,他始终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她的表情,目光沉了沉,似乎明白了她的不安。 那只挡雪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 “你安心住着,我答应不会有任何伤害到你的言论出现。至于另一半,我会等你找到心仪对象,去组建自己家庭后,再计划这件事。 很难说当时是不是被冷风吹傻了脑子,席夏想了想,竟然书包里拿出自己的证件。 “那,你能和我成为一家人吗?” 贺霆云平静而冷淡的表情在那一刻似乎有些裂开,眼瞳里是她看不明白的深邃无言。 “……你才大二,小小年纪,别想这些。” “够的,合法婚龄。”她小声说,“我上学晚,你自己看。” “我不看,等你毕业再说。” “你现在就考虑,答应我或者拒绝我。”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别这么草率。”贺霆云想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没成功。 “这就是我的愿望,你说过要帮我实现的。” 她满是哭腔地攥着他,好像攥着林江即将远去的灵魂:“我只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家人……林江哥哥说话不算数,你也是吗?” 贺霆云沉默了。 许久,他擦掉她的眼泪,拉着她回车上,给司机放了假。 开车前,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你是成年人,能独立做决定,别让自己后悔。” “我不后悔。” 少女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 不后悔。 席夏倏地从回忆中睁开眼,眼前是熟睡的贺霆云。 连日出差为他冷隽的脸庞上添了些许疲惫,眼袋处尽是浓浓的黑。他睡得很沉,手臂随性地搭在她的腰上。 指针已经指向数字十二。 1月15日,零点。 她一个人清醒地迎来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在这个风雪大作的夜晚。 三年前的她太脆弱,太单薄,无法接受林江亡故的消息,被无数次丢弃的恐惧缠绕,被失去兄长的孤独和不安笼罩,对“家”的意象生出了入魔的执念。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贺霆云,说了那样没头没脑的话。 万事尽在掌控的贺霆云,正儿八经地回应着她儿戏般的胡话,甚至踩着油门当天就陪她去了民政局。 没有爱,没有利益关系。 他亲自开车把她送回家后,冷淡又无奈地把自己那本证递给她:“现在你有家了,能安心了吗?” 贺霆云是那个寒冬里唯一的暖。 他把她从云州的濒死绝境中带到宛京,把她从被困住的时间里带出来,因为他,她才得以向前看。 所以她不后悔。 之前没有后悔过那样步步紧逼地“威胁”他,后来也没有后悔会爱上他。 他分明可以冷声打碎她最后的屏障,可以看着她恐惧痛苦,可以义正严辞地干脆拒绝她。 可是他都没有。 为了实现她“想要一个家”的无理愿望,那样冷淡的他一步步退让,好言好语敷衍应付着发疯的她,甚至一眨眼就把自己也搭上了。 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不爱上? 她只是没想到,暖阳也是会坠入极寒的。 席夏安静地看着他的领口,那里的气息已经洗去,被沐浴露的香气所取代,但气味的记忆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开始计划着自己的另一半了吗?不然怎么会既不和她发消息,也毫不遮掩身上的香气? 也许他从来没有变过,只是出于怜悯给她想要的“家”,哄着她敏感的情绪而已。 是她自己的欲望一点点增加。 是她无理取闹地“拥有”了他,又得寸进尺地想要让他爱她。 她掌心向下,指尖顺着贺霆云的下颌线往下,熟睡的男人喉咙微微一颤。 席夏在他喉结上轻轻画了一个叉。 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 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移开他的长臂,钻出被窝,拿起床头的抓夹把长发盘起,光脚往顶楼走去,边走边拨通了江莱的电话。 “夏夏!”江莱是夜猫子,但她很少见到这个点席夏给她打电话,“你怎么这个点还没睡?” 席夏苦笑了一下。 早睡早起是贺霆云的可怕作息,他就算再忙,忙到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也会在十二点之前准时入睡。 这三年她痛苦地配合着他的习惯,却总是在他入睡后还清醒地躺着,失眠到大半夜,还要大清早在困倦中被他吻醒。 她心里嘲笑自己傻,嘴上打趣江莱道:“这不是趁老公睡觉和你偷情吗?刺激吗?” “……你知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你嫂子吧?有时候真的很想替林江揍你。” 江莱嘴上这么说,心却软了几分。 自从席夏和贺霆云领证后,她已经很久没听到席夏能这样自然地和她开玩笑了。 江莱:“说真的,贺霆云是不是不想让你工作啊?为什么每次你和我打电话都偷偷摸摸的?” “那倒没有,我做什么他都不管。” 席夏说着走到顶楼的房间,关上门,打开电脑:“改编的事情我真的做不了,哥哥的编曲个人色彩很强,就算是我来改也未必效果好。你帮我问问剧组,可以接受我重写一首吗?” “真的吗?” 江莱颇为意外,她想了想,语重心长道:“夏夏,虽然我之前说这次机会很重要,但无论如何,都没有你的健康重要。” 失去林江,她自己都花了很久才走出来。何况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席夏? 席夏写不出歌,多半是心中仍有压力。 只是江莱有些不确定,这三年困住席夏的,究竟是林江的离开,还是贺霆云的存在。 “亲爱的,不要勉强自己,不要逼自己太紧。你还很年轻,路长着呢。” “我知道,我只是感觉这次可以了。” 席夏戴上耳机,垂下眼睛,手上无意识地动着:“莱莱姐,之前你说有推荐的咨询医生,明天帮我约见一下吧。” “啊?行啊,我帮你看看啊。” 江莱喜出望外,她感觉席夏这次似乎是真的在努力走出来了,“许医生明天没有排班,我们约在外面见一下吧,正好我也有件事想和你当面聊。” “嗯好。”席夏和江莱确定完时间地点,长舒了一口气,结束通话。 她扫了一眼屏幕,不由愣住,而后揉了揉眼睛,瞪大,看着自己刚刚行云流水般写就的一行乐句。 没有痛苦,没有修改。 是一句她灵感使然的浑然天成。 当她不想再为得不到的爱而辗转反侧,从贺霆云身上感受到的那股寒凉,竟奔涌着汇入了她枯涸的灵感之泉。 “哈。”她抓了抓头发,靠在椅背上,失语轻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笑容竟显得有些难过。 可能,是因为她再次被“家人”放逐。 也可能是因为……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资格拥有任何一个,承诺期限是永远的“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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