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佝偻着身子,沉住的气息涌上喉咙,手指捏着拐杖,往右挪了角度,埋着头,呛咳的声迸发而出。宋落君知趣地后退,荆雨疏顾不上所谓的僵硬关系,冲向老人家,顺着爷爷脊椎弯曲的方向,边拍,边捋直。 爷孙俩的事,归根结底也要他们当事人解决,她从来都不需要插手。 宋落君悄然退出,靴子走了几步,背后,听见了荆雨疏的呼声,她侧头望向男人,荆雨疏直起身板,低沉的嗓音温柔地嘱咐道:“阿君,去沏一壶茶。” 她点了点头,眼下支开她说事,正合她的意,也为她离开那个氛围找了一个正当理由。 厨房的布置,多少有些陈旧,墙皮细细碎碎掉落在地,地板泡了水,鼓起一个个小气泡,她的后跟戳不破,宋落君换成了靴子尖,踩实了充进空气的泡泡。她无奈地撅了撅嘴。 寻鹿园在宋落君走之前,总体重装过一次,唯独厨房,荆师傅说什么也不肯翻新,据说是荆老夫人厨艺拔萃,平日都爱泡在厨房,研究菜谱。荆老夫人意外过世后,荆师傅出了心理问题,就很少来厨房了。一日三餐,都有雇佣的保姆来做。 她打开熟悉的橱柜,满面的灰,吸入鼻腔,呛了宋落君一嘴,柜子里面摆着一些不常用的厨具,印象里的茶叶罐移到了其他地方,她连开了几个柜子门,才拿到了喝掉一半的茶叶罐。 宋落君抖落了半天的罐子,茶叶条一点一点捯饬到茶壶里的过滤器中,捧起冒着白气的烧水壶,往里倒。水流咕隆咕隆,叶片随之浮起,又慢慢坠落于茶色。 她愣愣地顿住,拎着的茶壶盖放回壶口,等着泡好。端着茶水壶的底盘,又想起了午后时分老人家要吃药,多加了一个茶壶,随手捎了一个纸袋。回到了客厅,听到了爷孙俩还在促膝长谈,她蹲在了墙角,隔着半透的屏风,做了回偷窥怪。 拐杖放在了一旁,劳心劳累的面容显得苍老,荆师傅沙哑地说着:“阿疏,一定要合作的话,就用你的能力证明给我看。” 图片到底做不得数,唯有真材实料值得相信。男人沉声应下,暗沉的光影逐渐明亮起来,影子的主人走出厅门,眼神捉住了某个偷听的家伙,手指插兜,吹了无声的哨子,诚恳的瞳孔带着肯定。 这次合作,荆雨疏吃下了。 这冰一般的关系,终于迎来了暖阳。 阳光扫过宋落君的脸,红润的脸衔着乖巧的笑,荆雨疏蹲下,装着系鞋带的样子,回头瞄到那抹单纯的笑意。荆师傅不爱吃药,中药西药都不喜欢,需要有人哄着,以往是惯用的保姆或是华船听在哄。今天,两个人都不在,这活落在宋落君身上,她讨好道;“师傅,喝茶了。” 老头子眼力不错,嗅觉尚佳,荆师傅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药味,拿起了拐杖就想溜,“不喝,最近的药好苦。” 刚起步就被宋落君拦下。她回忆起华船听哄人的场景,胆大心细却带着一副娇滴滴的语气,像掌握了什么精髓,宋落君决定学来试试,轻咳了几下,轻声细语,垫起一茶杯,端给荆师傅,“不是药,只是一杯温水,润润喉。” 她那副讨人喜欢的样子,学的分明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可误打误撞,却和过世的荆老夫人有四五分相似。荆师傅推了一半的茶杯,滞留了一会,端了回去,“你这孩子,学的还挺像。” 宋落君以为夸她学的像小师妹,毫不吝啬地收下夸奖,“那当然,经过您的指导,我的演技勤学苦练,有了显著提升。” 荆师傅被她逗笑得合不拢嘴,开了杯盖,再次确认只是一杯普通的温水。宋落君绕到背椅之后,捶打按摩老人家的肩膀,看着荆师傅喝下那杯水,花甲之躯耸了耸肩,跳跃的肩膀被她摁住,“师傅,咽下。” 荆师傅如她所愿,吞下那杯普通的温水,手上没了拐杖,示不了威,两手拍在了大腿上,恨璞玉不成器道:“你们这几个人,天天变着花样骗我。” “我们可是学您的。”宋落君跑去外头,提回了一盆植物,植物不似院子里的枝繁叶茂,垂着枯黄的残叶,手指沾了一点泥土,自己嗅了嗅,亮到老人家面前,“师傅,你闻闻这潮湿的土壤,什么味道?我记得有几天没下雨了。” 这话说的,自知没有道理。荆师傅将说教的话深深锁回了肚子里,“行了行了。说不过你们这帮年轻人。” “我替您保密这几天的事。”宋落君拿出盆子里的小铲子,铲掉那润进药水的土壤,装袋塞进口袋里,“那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们这群不知好歹的小人。” “你呀。”荆师傅胸腔里提着的一口气呼出了口,“阿疏成功了,你来负责这次的合作。作为传承人,也该出份力了。” “当然。”宋落君收拾了茶具,将整整两壶又欣然地端走,荆师傅十分不解地护着另一壶茶水,她放下了那壶,自退一步,解释道:“师傅,药吃完,不能喝茶。这茶,我替你品品。” 铁观音的味道醇厚,没有掀开壶盖便有丝丝香气,飘在上空,与冬日里的暖光交融,好似仙境的云雾,流淌不息。这一品,便是大半个时光度过。 日落西山,云雾失了神气,慢慢消逝。蔚蓝的天空晕染成了冒着粉红泡泡般的姹紫,浅浅一轮月挂在偌大茶田的另一侧,壶中的茶水早已淡成了白凉开,荆师傅喝不了,她也懒得去换壶新的来。 她抬起腕间的表,距离荆雨疏进工作间,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六个小时,何其漫长,可对于习惯等待的人来说,区区一天的三分之一,不足为惧。宋落君除了对待他的感情以外,一向公正,荆雨疏的能力从来都不是被用来被人戳痛处的关键口,当年能是荆教授挂在嘴上的骄傲,如今也可以。 荆雨疏在这个领域,也称得上是天才。他不是仲永那种神童,前半生因天赋而入,也因勤学苦练有了一片小天地,最后却泯然众人矣。 那么是什么题目,难倒了这个天才? “师傅,您给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宋落君迂回地转了一个圈,再问道:“师傅给阿疏布置了什么课题?” 一下掩饰而过,老人家也并未在意这个小细节。荆师傅弯曲的身子刹那间高挺,站起,解答道:“你出国前完成的那份作业。” 自拟课题,自选材料,自由发挥。 宋落君呵地笑出声,该做完的事情还是得做,不然出来混迟早要还。 他们那年没分手的话,这不会是一场未了的比拼,而是携手共做一幅辉煌壮阔的软木画,阅遍壮阔山河,如纸上的画,描绘进波澜的诗篇。 当年那场比拼,她是希望自己胜他一筹,告诉自己,这场错局的后来,她没有错处。时间线拉长到现在,她又希望荆雨疏势如破竹,料敌制胜,压过当年也并无关系。 “时间到了,我们去看看。” 宋落君搀扶着荆师傅,走到工作间外,木门紧闭,窗户只留一扇,能通风的缝隙, 其他也关得严严实实的,摆置在窗边用来倒计时的沙漏,落下了最后一粒沙,待在里面的人也放下了刀。 软木画不是个短时间赶工就能出作品的活儿,即便是神人,六个小时也不可能挥挥指头,就变出一张雕刻画。 荆雨疏扫掉了桌上的木屑,将弄乱的工具恢复原位,拉开窗,看着等待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头发却顶着白茫茫的灰颗粒,有了一副千里风尘仆仆赶来的气息,他仿佛不是久居名利场的商人,而是一心埋在雕刻的少年,荆雨疏慧心一笑,“久等了,师傅,阿君。” 荆雨疏的作品盖上了一层幕布,起皱的褶子纷纷扰扰,毫无规律,根本猜不透作品的主题,但她想,应该是少年仲永的神来之笔。 他像当年在走廊等待她下课的少年人,抹去了沉沉浮浮的成熟庄重,提高了音调,“阿君,过来。” 宋落君瞅了眼荆师傅的脸色,一切安好,点了点头,她朝那块板子漫漫而走,她相信他的能力,却不知道他会选定什么样的主题。 此时,有人牵住了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不是他的,是个爱担心的小姑娘。她停住了脚步,微蹲了一些,让小姑娘讲讲话,“师姐,我相信荆师哥。” 她望向身后,姗姗来迟的于眠抖落泥尘,师傅拄着拐杖,再一次点了头,以及荆雨疏歪着脑袋,笑不露齿。宋落君薄唇靠近小师妹的耳朵,“那我们一起揭开。” 小师妹眼皮子跳得快,热气爬上耳朵,红的通透。 离她们的几米开外,有了一些动静。 于眠站在荆雨疏背后,看着小姑娘面红耳赤,暗戳戳道:“荆……师哥,管好嫂子,别再放她出来祸害人了。” 不巧,荆师傅听见了,怼了回去,“落君不祸害人,就你那副闷闷样,船听迟早跟别人谈恋爱。” 完好无损的烟放在桌上,荆雨疏随手拿起,揣回兜里,安抚着小朋友的情绪,“拐不跑,除非有天变心了。” 他下颚快速抬高,又折回到恰到好处的高度。男人们的目光往前,落在两个姑娘身上。宋落君和华船听,一人拽住其中一角,心有灵犀地向后拉开。 没有所谓的蔚为壮观,不是地理上的风水宝地,更别提软木画常用的亭台楼阁。幕布被她俩丢到了角落,宋落君踱步到了那块板前。 提起的心像擦过锋利的刀刃,死里逃生般得到了片刻喘息,又要等着下一刻的审判。她的耳边,小师妹喜出望外道:“师姐的画像诶。” 这并非是意外之喜,是一次赌局。荆雨疏不耍刀工,不炫技艺,将胜负对错交给了抚养他多年的荆师傅。 荆师傅忍不住咳嗽,径自向前,观摩那副用木头雕成的画像。有平面的展示,也有立体的细节,如同一面水镜子,人沉入水中,只付出一张脸,作品的脸蛋刻有浮起的水流,看的人浮想联翩,竟不知是出水芙蓉,还是美人落泪。 宋落君的身旁换了人,冰凉的手被他轻轻捏住,将这场不沟通的说谎话的戏拉满节目效果,“迟来的作品,它叫《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又曲解了她的名字来源,她无可奈何,不想戳破。宋落君的眉目间充满了笑意,“师傅,我觉得这张画挺好。” 荆师傅一手扶着背后脊椎,一手拂过作品少女的脸庞,不是徒有工艺,一颦一笑一哭一落泪,都有描摹,少女头发缀有的小苍兰也有水滴流动过的痕迹,荆师傅肯定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好。” 千年冰川融化成水,灼阳依旧当空。 宋落君回握了男人的手,不再是装出的笑,她小声诉说着:“荆雨疏,我们成功了。” 他低沉地附和,绵绵的缱绻上身道:“嗯,我们成功了。” 华船听突然想起了什么,想拉走宋落君,荆雨疏拽着她的手,死死也不放开,“有什么话,在这边说。” 小师妹瞪了他一眼,没留什么好脸色,咧着牙,笑着说:“师姐,我们下次再说。”转眼间,于眠揣着一袋资料,牵走了华船听,后头跟着气他俩的荆师傅。 她挥了挥手,以示再见,“好,我和你师哥要去上药了。” 美人像一旁,宋落君和荆雨疏坐在了一条长凳上。 这场戏既然开始,那就演到结束吧。 “疼不疼?”她熟练地拿来了医疗箱,棉签沾了药水,给男人风干的血口子消毒,她不放心又消毒了一次。 荆雨疏摇了摇头,棉签的药水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划拉在完好的皮肤上,她用力涂回既定的轨道,他沉声道:“不疼。” “那副作品怎么样?” 他在问她真实的想法。她却是脑里空空,避开了话题,撕开创口贴的包装,一个卡哇伊的角色头像贴在他的颧骨下方,“伤口要透气,创可贴尽量半天换一次。” 盖上医疗箱,她打开了手机,翻着错过的消息。 他抚摸着女人贴上的贴纸,有点怪别扭的,荆雨疏刚有了启齿的机会,不死心地想再问一次,又被宋落君逃过一劫,她猛然打断:“荆雨疏,你看这是什么?”
“21格格党”最新网址:http://p7t.net,请您添加收藏以便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