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观展那天形色匆匆的女子就是陈记者。 在与楚叶稀相逢前，她沿着主办方推荐的观展路线，走到了传统工艺隔壁，而陈记者就站在工艺的展示区域，左手托着镜头，右手操控快门，记录下艺术品的美好瞬间，为报道提供素材。 陈记者头戴鸭舌帽，弯起的帽沿遮住了陈记者不大却有神的眼睛，宋落君看不到陈记者的全脸，只能根据娇小的身材猜测是不是陈记者。 现在倒是破案了。 陈记者不仅在展览现场，而且事后还联系了“鲸鱼书”本人，做了一个专访。 可就如刚才看到的那样，荆雨疏忙着应酬，更多时候是待在公司里处理事务，参与研发，并没有空闲接受两个多小时的采访。 那他就不会是“鲸鱼书”，那藏在云朵里的两个连起的半圆又算什么，一个无形的巧合？ 她心揪在一块，在是与不是的选项反复纠结，想得头嗡嗡地疼，又将自己抽离出这份被压得有点难受的情绪，手指点开了报道文章。 陈记者撰写的“鲸鱼书”，是个勤勉的人，基本功扎实，每个作品都藏着自己的小心思。多年来，参展无数，但均是匿名，附上的照片里，螺旋式地围了一圈的申请人表，表格填写的名字长短不一，若说有什么共同点，可能是名字的读音里会有“L”开头的。 如果是他，宋落君会不自觉地想象出一个采访画面。 荆雨疏倒掉烟灰，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腹部前，放松地耸肩，而面前的陈记者板直身子正襟危坐，流畅地提问。他会开个玩笑，减轻陈记者的紧张。直到气氛轻松后，陈记者笑着说出问题，他眉目间流露出自信，一字不停地流畅地回答。 不是，就另当别论。 女性的敏锐度总是会高一些，陈记者也发现了那个标记，问了它的意义。 可“鲸鱼书”的回答，让她为之一颤。 报道里是这样引用的，“迁徙的大雁停留片刻会留下痕迹。青春逝去，自然也有相应的刻印，是那年年少无知时悔过的一个标记，时间会冲淡回忆，可我想记住她。” 灵通的第六感俞渐强烈。 她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关于他的答复。 文章写的客观，不掺任何滥用的情感，词藻朴实无华，贴近生活。宋落君没心思看，滑到了最小，试图寻找什么但什么都没有，心想下次再说。她迅速切了手机后台，打开了微信，给刚加不久的陈记者发了一条信息。 【落：陈记，什么时候有空，我们约一个下午茶？】 【陈记：嗯好，正好找你也有事】 - 等到陈记者落座时，下午茶一样不差全上了。软萌的糕点配上微甜的奶茶，陈记者喝得正为合适，抬眸，宋家大小姐坐姿优雅，品茶有几分内行人的门道，并不像外界说的，什么都不会，有着刁蛮任性的公主病，相反知性温柔。 瓷器落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宋落君弯弯绕绕后，直奔主题，“陈记，看了你的报道，我对那个神秘的匠人很感兴趣。” “感谢宋小姐有时间看我的报道，可神秘匠人作为我的消息源，我有权保护提供者的隐私。”陈记者义正言辞地拒绝，那般磕巴的姑娘也会为自己的职业操守，挣扎一番，不惜“得罪”她。 宋落君笑意盎然，宛如夜里坠落的繁星，“那我换个问法，你知道他是谁吗？” 陈记者意识地摇了摇头，后怔怔地定住。她与神秘匠人的采访，是通过线上进行的。她一开始提出的线下拜访，被对方果断拒掉，好说歹说才约上了线上的视频采访，一入镜，头戴面具，声音采用变音器，真实的模样也刻意模糊了轮廓。 “知道记者的行业准则，我不逼你说你没写的其他具体内容，我只问一件事。”宋落君提着一口气，松了一点，声带打开，“他回答标记那个问题的神情语气怎么样？” 戴上狗头面具的神秘匠人，能看到即时反应的，只有那双双眼皮双得漂亮的桃花眼。说那话时，“鲸鱼书”的眨眼速度缓慢，依稀可见长而翘起的眼睫毛。 瞳孔里装着的，是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隔着两个镜头，陈记者看不太清，却知晓和之前的自信神情不同，多了一个人的孤寂，和他自己提到的悔过，最多的是真诚。 陈记者如实告诉，并要求宋小姐保守秘密。说完话，陈记者红润脸色失了大半，遗憾如风，停在陈记者的脸庞，久久不去。 她也被风感染，心上的某块被柔软的手触动。 应声，宋落君切了一小盘戚风蛋糕递给她，话里意有所指，“陈记，似乎很懂得这种感觉。” 陈记吃下一口蛋糕，回想了一会，“不懂，分手后的爱而不得和没在一起过的爱而不得，是不一样的。” 哪种更遗憾，只有尝过苦的人，方才熟悉。 陈记应了后者，她是前者的一半措辞，而他像是虔诚的信徒，带着前者，在她归来时，奔赴回她身边，给予她一定的自由。 悔过后知道自己的情感，更像是迟来的深情。 话题有些沉重，陈记者也陷入了自己的回忆，无法自拔。 她巧妙地转了话题，“陈记者才华横溢，但性子有点内向，是小镇人来大城市闯荡吗？” 陈记者叉子放在餐盘，盯着吃了半块的蛋糕，回复道：“老家小镇，不怎么回去，从小在大城市长大。” 稍不留神，看错了印象。宋落君的灵眸含着笑意，“那有空记得多出去走走，世界很大，没必要拘泥于一人身上。” 这话既是给陈记者的安慰，也是在对自己说。 往前走吧，不会有人在原地等待。 他给了自由，也不一定会待在原地。 宋落君叹气地拿出一份文件，是《落雨》女主的人设策划，她将女主的模样反向细化，抹去具体人名地名时间，画成新的画稿，想交给陈记者看看。 “陈记，有兴趣看一个东西吗？我最近苦思一个人物，客人的要求是神色到位，举手投足的气质都要带到。我总是刻不好，已经废了好几个了，能不能帮我看看？” 陈记者信以为真，接过画稿，手捏着下巴，沉思了许久，稿纸的页角被她翻了又翻，捏出了弯弯的弧印，却没在意道：“没必要贴成小镇姑娘或者深化这一身份，实际上大城市里这样的女孩多的是，她们辍学后，每天都过得水生火热。” “而这个人物虽处水生火热，见过是是非非，不傻，对爱人的恨意归根究底也是因为爱人，不会因为别人的三四句花言巧语就被迷惑。” …… 人生百态，似乎都被陈记者说了个遍。 如果说痛过，那一定是经历过，才会铭记疼痛，下狠心去憎恨。 陈记者递还画稿，宋落君如梦初醒般恍然大悟，语速轻快地不像平时的她，“谢谢陈记，有思路了。” 陈记者单独问了几个上次荆老先生的专访没说的问题，便行色匆匆地收拾东西，准备下一场的工作。“抱歉啊，记者随叫随到，没什么休息时间。” “没事啊，拉你出来休息，我乐意。” 宋落君欢笑地送走陈记者，叫来服务员打包带走，走出门口，榕梧为数不多的其中一棵榕树，屹立在不远处，茂密的树枝将阳光格挡在外，有一片叶子趁着与枝条的维系松动，东摇西晃地落到她的发间。 她取了下来，拍拾干净，虫子偷食了叶子的叶肉，露出不明显的条条，遮住沿着缝隙打出的刺光，叶片的脉络清晰，像是一片浑然天成的叶脉书签。她曾经做过一枚书签，放在了一个木色信封，可后来她再也找不到了。 - 荆雨疏回了一趟荆家老宅。 许久不见人住了，落灰层层，他稍微打扫一下，尘埃的浓度降了不少。 叮铃一声。 荆雨疏打开家门，一位邮递员站在那里，满头大汗，憨厚地说，隔壁邻居门前信箱坏掉了，他塞不进去信件，来了很多次了，也不见有人来邮局取，希望荆雨疏能代为转交。 老宅他一年回一次，隔壁住着一位老人，看见他就会招呼他去家里吃饭，可在不久前逝去，小别墅无人，闲置了。 “邻居老人去世了，我代收吧。” 荆雨疏简要地走了代收程序，签好，邮递员神情舒然，心头解决了一个麻烦事，乘上小电驴，安心离开。 邻居老人生前经常收取信件，也总与他分享细节，笑呵呵地说是离世的爱人每年写给自己的生日信。满心欢喜地读完全部，邻居老人不由得一阵恍惚，茫然失措，一年等待一封信，读信的时间却只是那短短几分钟，抵不过漫长岁月等待的落寞。 “阿婆，今年我替你读。”他找来剪刀，对着信件一边的边缘线剪下，抽出折得整齐的纸张，小心摊开。带着信件，轻巧地翻越两间别墅之间的隔墙，坐在邻居老人最爱坐的板凳上，“阿玉吾妻，近来安好……” 磁性而低沉的声音有了高中老师教导的抑扬顿挫，情绪饱满地念完了信。 信里说包信时，这份缺了一份外信，是有个好心的孩子拿着一沓信封，哭得红肿，听到他信封不够，便随手分了一个，转赠给他。他将写的信，放进信封却卡了半截，他将信封倒挂，额外掉落了一支书签。 想找那个好心的孩子，却发现早已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他也只当是老天爷和那孩子送给他的一份礼物，他想将这份幸运，带给邻居老人。 荆雨疏将信封的缝隙凹得大些，倒了45度，手心里出现了一支由绿渐变成黄的叶脉书签，因放在信封被纸张压着，有些破损，重见光明时边角缺了一点，也不影响书签的美观度。 他借着阳光，看着清晰的脉络，发现一点不对。 书签的制作者，是宋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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