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渐亮,咯吱一声,青殷从屋内慢慢走出来,神色怔忡难辨,一声不吭跃至高顶,携着轻盈凉透的落雪,一举落在赫连氏族的祠堂。 周遭遍栽槐松,冬日枯败,青石阶后伫立着大石垒,红砖绿瓦,庄严肃穆。 她推开门,踏足而入,抬头那一桩桩立在案头的牌位刻着大字,残败燃尽的蜡块堆在座牍上,她巡量一圈,拿着火折子,重新换了新蜡烛,将所有的烛台一一点亮,上了三炷香。 她盯着供奉在上的赫连氏族,找到了舅舅的牌位,跪在蒲团上,缓缓叩了三拜。 少女微微抬头,掌心握着一截外族马面铜币镶着的青色剑穗。 曹敬泽掏出此物时,她瞳孔震撼,久久回不过神。 这是她舅舅赫连霁生前佩剑的剑穗,上面这个形状怪异的马面铜币是赫连霁的贴身之物。 青鸿剑从赫连霁手里一点点掰开拿下的,被鲜血浸染,那剑柄雕刻缝隙里还留着褪不去的血痕,昭示着那场战役的血腥。 以及护国大将军拼死抵抗的坚毅硬气。 赫连霁身中百剑,致死也不曾松开它。 这些年,被青殷随身携带,随之浴血征战,唯独少了剑穗。 曹敬泽能拿着如此信物,与她言谈…… 她想起曹敬泽的话,闭了闭眼。 绛唇轻启: “舅舅,您为何……” 她垂下羽睫,敛了话语,略略沉吟。 物有必至,事有固然。 从前舅舅对她说的话。 少女滢滢望着牌位,一动不动,直到蜡烛燃至尾端。 她嘴角淡淡一伏,眼底深邃,藏着深渊,她注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 “无论为什么,既是舅舅所愿,青殷必为舅舅达成所愿…” 她攫紧了掌心,她眉眼似愁容又似哀伤。 偌大空旷的祠堂,星星点点的烛光下飘着香烟的气息,她又一叩首。 “此路艰难,楚辞已经牺牲,就算舅舅并无此意,青殷也是要一步步走到那万人之上,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雪风骤然狂啸,扑向祠堂紧闭的房门,啪地一声巨响,屋门被吹开,飘雪倾斜而入,坍台上的烛光倏然熄灭。 少女乌黑的长发被吹起,丝丝缕缕飘荡在肩背,扬起了点点白雪。 她站起身,毅然决然转身,关上门,孑然一身离去。 * 正是次日午后。 洛安都城沿去郊边的街路两侧站着张望唏嘘的百姓,探头探脑地垫足而望。 府衙官兵持着佩刀成浩浩荡荡的车列一路顺风而上,为首的龙鱼官服骑在马上,面容清秀俊朗,神情肃穆,后头马上跟着一面露刀疤、凶神恶煞的男人。 周子湛徐徐看了一眼旁边的巡抚兼兵部侍郎的同僚,轻声道: “巡抚大人真是勤勉,陆氏私铸铁器的案子是我们刑部在负责,周大人这是受人所托,前来监察的吗?” 周巡抚冷冷的目光剜向他,嘴角勾起冷笑: “周子湛,你一个靠女人裙带关系上位的腌臜弱夫也配置喙世子殿下?谁人不知赫连启是长公主的表兄,世子殿下怕你徇私,特地派本官来查看一二。” 周子湛并无恼怒,而是婉言一笑、不甚在意: “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又为同姓,想来百年前是同宗,你又何必咄咄逼人。” 他侧过脸,徐徐抬起下巴,看着对方: “大学士春闱舞弊,世子殿下一心要搭个方便把那大字不识的小妾长兄送进朝廷,如若不是长公主揭露,大学士恶行败露,那文盲不曾成为你我同僚,这是好事,如何就记恨至今,揪住我这个清白之人不放呢?” 周巡抚讥诮地龇牙,牵着马绳,夹紧马鞍,挺着背: “长公主一心要跟世子殿下作对,可这回要是人赃并获,她想保赫连府也保不住。” 他字里行间并无对青殷的尊重,反而有暗中诋毁的嫌疑。 周子湛挑起眉,似笑非笑地: “巡抚大人可是因为上回好不容易寻到了江湖砚临之人的踪迹,要擒拿去向圣上邀功,被长公主拦下,心中有怨?” 周巡抚那半张狰狞可怖的刀疤一蹙,恶狠狠地眯眼盯住周子湛: “少他妈血口喷人,陆氏若是良民,如今也不会在你刑部大牢蹲着,要不是长公主一心要包庇她那个不男不女的豢宠,恐怕这桩铁械案也早已被连根拔起…!” 周子湛笑着回视:“你何必妄下定论,赫连大人一心隐世,从不结党营私,可却是长公主的表兄,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栽赃陷害,你我今日不就正是要去一探究竟嘛?” 两人一路携程,你来我往的唇舌之争难分伯仲,明嘲暗讽并未停歇。 官府衙役一路行至光福寺前。 光福寺建在松塵山山顶,他们一路沿着石阶小路延绵而上,眼见那明瓦朱漆、珠宫贝阙,寺庙前的枝桠被霜花盖弯,一行人却只能在弯枝前面面相觑。 这山上寺庙周遭竟还徘徊着许多布衣百姓,同山下洛阳街坊中一般,伸着脖颈眺望庙中。 见山下来了官兵,也并未理睬,而是窃窃私语。 只见寺庙每一个佛门前都立着身着甲胄、配备军械的一支军兵,手握兵刃,面若邪煞,无动于衷地看着从山下而来的官兵。 周巡抚愣了片刻,顷刻间反应过来,对着佛门大声呵道: “大胆——!我等乃洛阳官府衙役为办案督察而来,谁敢拦在门外?” 周子湛眼神掠过佛门前壮观整齐的军兵,瞳孔不经意间划过一丝惊讶,他的嘴角勾起,不甚意趣地扬起眉眼: “洛阳之中,怎会有军兵?” 周巡抚喊得大声,却无人迎他,他下马向前,却被为首的冷面军兵一刃削掉落了一块衣角,逼得他后退两步。 “…他妈的…!” 他暴怒发作,抽出刀刃要对峙而上,周子湛一早也下了马,眼疾手快拉住他,好言相劝道: “巡抚大人好生性急,你都不先问问他们为何在此处?” 说罢,他拉住狗急跳墙的同僚,从衣袍中拿出腰牌,亮明身份后,温儒尔雅地问那为首的军兵: “诸位是何人,本官奉命前来查案,需入寺搜查,还请诸位让行。” 周巡抚眼珠子一转,似乎有几分灵光一闪,凶相毕露,厉声质问: “你们就是赫连启私藏的府兵吧——!好啊!竟还是军中装扮,呵…” 还真是不打自招。 他朝着后头的衙役命令道: “还愣着做什么?!赫连启操练府兵人赃并获,窝藏祸心,给我拿下这群谋逆——” 话音还未落,府衙之人正要提枪剑群涌而上,两方各自虎视眈眈,庙宇外的百姓却突然炸锅而起,一涌而上,手舞足蹈地朝着正大门内的方向,两眼放光。 堵住了府衙之人的路。 “长公主…!”群众中一虎背熊腰的男子膝地滑出人群,举着一卷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书册,这一跪地一滑,直接出现在一绣金凤凰起舞的金红朝服裙摆之侧。 男子双手高盛自书的文卷,仰面朝天: “草民于南通瘟疫之症有一解!瘟疫始发山野,后肆于畜牲,人啖之毒之,该颁布禁令,禁食野味,用火烧山,从源头阻断!” 将长发绾成流云髻簪着凤凰朝冠、两侧垂下金丝流苏及肩的少女垂下眼,接过他的自述,还未看,周遭又接二连三涌出一群青年才志,争先恐后给少女递去自写的策论。 “公主看看我的……!” “我的我的…!” “公主我三岁能颂国策,六岁精通周易…!” …… 周巡抚拧紧眉头,与一众威武壮观的官府衙役默默注视着庙宇前发生的离谱荒诞的闹剧。 周子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他走上前去,向着装隆重的少女行礼参拜。 “臣周子湛,参加长公主!” 青殷接了一沓厚重的文策,身后一系世家公子装扮的男子替她接过,柔和温润的眉眼与她相视,含情脉脉,他转身看了周子湛一眼: “公主心系民生,特地千里迢迢来光福寺祈福,以求南通瘟疫之症早日结束,并张榜告之,能提出有益于瘟疫之症并能得以实施者,无论门第,皆可举荐入官。” 周子湛扫过,认出他来: “你是相国大人的公子?正卿兄?” 沈正卿细细端详了他一番,扯起唇: “正是,想必你就是春闱案被冒名顶替的周举人吧?” 周子湛持袖: “多亏公主明察秋毫,在下如今才能为陛下效力。” 青殷言简意赅: “正卿,这是朝廷新贵,刑部侍郎周子湛。” 两人还未来得及寒暄,耳边突然响起周巡抚有些暴躁难耐的吼声。 “你们这些刁民!干什么呢?堵在这干涉本官督案——!让开让开!” 青殷暗光浮动,她故作为难地走到周巡抚跟前,瞻望了一番浩浩荡荡的兵队。 “巡抚大人,这寺庙今日你恐怕是进不去了,本宫今日一早便上奏父皇,洗浴素斋,来这光福寺为昱祈福,眼下寺庙中主持正诵经礼佛,不宜被打扰。” 周巡抚哪看不出这是青殷的搪塞敷衍之词,碍于身份,他只能冷着脸,指着庙宇前的军兵: “陆氏、曹敬泽指认赫连启私铸兵器,操练府兵,公主可以解释一下,为何这庙宇外竟有军戎?” 青殷睨视而去,沉吟渐起: “军戎?本宫怎么未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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