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岑霁都是空白的、懵懂的、无措的。 这些都是他从六岁进入岑家开始,就不曾出现过的情绪。 毕竟作为家族继承人,岑霁从小就被教导冷静和克制。回避混乱和一切强烈的情感几乎成了本能,被刻进骨血。 所以坦白说,他不喜欢这种被左右和掌控的感觉。 然而那一刻的混乱又那么澎湃绵长。 如果给他第二次机会的话,岑霁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身体脱离意志。 这对于他来说,太矛盾了。 他见过太多太多跟他同个圈层的女人。 她们就像他一样,从一出生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人生的道路。 有的精致美丽,有的乖巧顺从,有的张扬叛逆,但无一例外都是一个模子下复制的样子—— 无论怎样,最终都脱离不了家族的影子,变成一个个批量生产的摆件,缺乏欲望和生命力。 可姜燃似乎完全不同。 她好像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所以岑霁不想否认,他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他喜欢听她一脸兴奋地在他面前显摆自己的苏绣技法,喜欢听她头头是道地分析莎士比亚,喜欢看她对自己呲牙咧嘴不肯服输,更喜欢看她沉浸创作时那种热切和专注。 她活得那么尽兴,所以每一帧表情才会生动鲜活。 岑霁忽然感到一丝颓丧。 因为这样鲜活的姜燃,跟他的世界似乎形成两种截然不同的对抗。 他不明白自己现在对她的情不自禁是喜欢,还是仅仅因为好奇。 岑霁向来善于审时度势、拿捏人心,但唯独这次,他拿不准自己。 好在他们的合约期才过了一半。 他还有时间。 * 下午四点,秀水巷。 聊完合作事宜,姜燃被陈言的专车送到了工作室门口。 骚气的明黄色布加迪,油门轰到最大,整条巷子都是它的回声,真是有多高调就多高调。 早知道就该让他跟岑霁一样,停在一个街区外。弄成这样,真是生怕没人看热闹。 姜燃暗自腹诽,下车的时候故意用包挡住了头。 “嘀——” 一声喇叭鸣响划破午后的寂静。 姜燃愤恨地回头,看见陈言正对她笑得花枝乱颤,“答应我的事别忘了!下周再联系你。” “姜燃小姐!” 最后那个完全没必要出现的称呼,偏偏陈言说得又清楚又大声。 “……”姜燃无语,恨不得立刻拿针缝上他的嘴。 陈言看她愤恨又无奈的表情笑了两声,一脚油门,布加迪很快消失在小巷尽头。 今天的会议确定了秋冬时装周的创意主题,姜燃需要在下周的时候先提供给陈言一些绣品草图。 她抱着包包刚进店铺的展厅,就看见黎叔表情严肃地打量着她,一副欲言又止、语重心长的样子。 “一个朋友。” 姜燃抢在黎叔之前开了口。 毕竟陈言那副拈花惹草,一看就不正经的样子,黎叔误会也是再正常不过。 好在黎叔只是撇了撇嘴,没在这件事上多纠缠。 他把手里一包东西递给姜燃,温声道:“你爸刚来过了。” 姜燃一怔,差点握不住手里的纸袋。 黎叔顿了顿,叹气道:“他说这是他一个客户送的,很好的青梅酒。他记得你喜欢喝,就拿过来了。” 心里闷闷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姜燃“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又被黎叔唤住了。 他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劝到,“其实你爸爸这次过来参观了工作室和绣品,也跟我聊了很久。他说在网上看到你被污蔑的事,觉得很愧疚。他现在对你的工作有了了解,以后也不会再干涉你,就希望……” 黎叔观察着姜燃的表情,继续道:“就希望你今年能回家看看,毕竟三天后就是你母亲的祭日,你交的男朋友,也该带回去给她瞧瞧……” “嗯,我知道了。” 姜燃语气平淡地打断了黎叔的话。 黎叔也就没有再多嘴,拿着手里的鸡毛掸子走了。 午后的阳光从菱花窗上晃进来,落了一室的斑驳。 姜燃捧着手里的酒,心里也像是长出又酸又涩的青梅。 其实喜欢喝青梅酒的人不是姜燃,而是她妈妈。 但爸爸从前担心妈妈的酒量,总是不许她多喝。所以,只有每年佳节庆祝,或者人逢喜事的时候,一家人才会坐在一起煮一顿热闹的火锅,喝两杯暖身的小酒。 而每次母亲喝高兴了,都会拉着爸爸唱一曲《梁祝·楼台会》。 这几乎成了他们家例行的庆祝活动。 其实很久以来,家在姜燃心里的影像一直都是这样的。 爸爸、妈妈、热气、清酒,还有晃晃悠悠的灯,和笑笑闹闹的人…… 离家三年,她第一次真的有了回家的冲动。 可是回家倒是好说,男朋友又要怎么办? 姜燃想到岑霁那张看似礼貌绅士,实则拒人千里的脸,惆怅地叹了口气。 反正还有三天,姜燃决定先把陈言的事情布置下去。 她看了看时间,暗忖今天可能会在工作室忙到很晚。 但是想到昨晚那个让人窝火的吻,和通讯录里被自己拉黑的名字,姜燃想了一会儿,又把拿出来的手机放回了包里。 * 也许是因为林旭不在身边,一向热衷于加班的岑霁今天七点就离开了公司。 到家还不到八点,休斯太太已经准备好晚餐。 岑霁解开西装的两粒扣子,一边若无其事地往入口的鞋柜处看了看。 姜燃的拖鞋摆放整齐,一看就是没有被动过。 “岑先生。” 休斯太太走过来,接过岑霁手里的外套。 “姜小姐还没回?”岑霁问。 休斯太太短暂一怔,回到,“姜小姐说工作上的事还没解决,今晚不回来吃饭。” “工作?”岑霁转身,看向休斯的眼神略有不悦。 所以,这人大晚上不回家,是因为还要跟陈言黏在一起加班? 可是她明明一大早就去了Thuses,而且距离时装周还早,陈言哪有那么多事,非要她现在做? 岑霁思忖,渐渐地就变了脸色。 于是他也顾不得只摘了一边的袖扣,开始摸自己的手机。 可是等到屏幕被摁亮,岑霁才想起来,昨晚姜燃闹脾气,已经把他的手机号码屏蔽了。 他的电话是打不过去的。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看向休斯太太道:“你给姜小姐打个电话。” * 秀水巷。 院子里的蔷薇花三三两两,点映翠绿,被咕嘟嘟的热气一蒸,显出几分朦胧的娇憨。 姜燃接到休斯太太电话的时候,正在跟工作室里的一帮员工煮火锅。 她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心头一紧,捂着手机绕去了架子后面。 “姜小姐。” 电话那头传来休斯不急不缓的声音,是好听的英伦腔,“请问您现在在哪里?” “啊?”姜燃梗了一下。 她其实一直有点怕休斯,总觉得不听她话的话,那个严肃板正的英国老太太,下一秒就会从身后掏出根魔法杖…… 于是几乎是出于本能,“工作室”三个字下意识就脱口而出。 “好的,知道了。” 没等姜燃反应过来,休斯已经挂断了电话。 她懵懂地看了看手机,反应了片刻,才云里雾里地回了座位。 没等多久,门外响起一阵沉缓的敲击。 黎叔要去,被姜燃拦下了。 门开的那一刹,姜燃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没回过神来。 男人穿着剪裁贴合的西装,站在门前像一株笔直而清俊的松,溶溶月色和青砖灰瓦在他身后都成了映衬。 这是姜燃第一次发现,岑霁的气质里,竟然还夹杂着属于东方的温润端方。 “岑……” 刚起了个单音,姜燃就察觉了自己气势上的劣势,于是当即改口,态度强硬地问,“你来做什么?” 岑霁面无表情,半晌才缓缓回了她两个字,“找你。” 显而易见,又四两拨千斤。 姜燃被噎了一下,只得转移注意地往他身后张望,“就你一个人?” 岑霁站着没动,一双深眸染上月色,垂目沉默地看她。 两人僵持之际,黎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踱步过来,向门外迈出一步。 “这位是……” 看清岑霁之后,许是被他莫名的气场怔到,黎叔微微一愣,转头看姜燃。 然而问题的下半句却被岑霁截了过去。 “叔叔您好,”回应他的是男人温和的声音和礼貌的笑。 岑霁甚至俯身下来一些,以便让黎叔不必仰头看得太辛苦。 “我是姜燃的朋友。” 一句话理直气壮,说得没有半分心虚,甚至连要求姜燃配合的眼神都没有。 这是料定了她不敢揭穿两人的真实关系。 ……好吧,她确实不敢。 但这不妨碍她生气。 姜燃拽紧拳头,跟在两人身后,在心里送了这位道貌岸然的岑老板一百个白眼。 小院里一帮绣娘看见岑霁的时候都愣了,直到黎叔笑着给大家做了介绍。 一时间,像静潭里吹起了风。 涟漪在众人中扩散,几个年纪小的绣娘已经面颊绯红,你来我往地用手语暗自讨论起来。 “吃饭了吗?” 黎叔热情询问,一边摆出一副碗筷。 “他是英国人,不会用……” “谢谢。” 岑霁礼貌颔首,双手接过黎叔递来的筷子。 “啊?”黎叔听见姜燃的话,显然有些意外,“你原来是英国人吗?” 岑霁没有否认,从头到尾语气谦逊又温和,“我在英国出生长大,祖上是晚清江南的华商。” “哦?江南?”黎叔下意识重复,“那岂不是跟我们都是同乡?” 岑霁笑了笑,又补充,“我母亲也是苏州人。” “是吗?”黎叔欣喜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苏州人?” “因为您说话的口音跟我母亲一样。” 他乡遇故知,黎叔笑得合不拢嘴,又问,“你认识我们老板娘多久了?” 岑霁转头看向姜燃,默了半晌才道:“有一段时间了。” 含糊其辞、模棱两可。 姜燃现在才发现,岑霁明明是个英国人,却打得一手好太极。 “你知道吗?”黎叔继续乐呵,“我们老板娘英文可好了!之前绣坊那边有个小青年,老是占我们的地方堆杂物,老板娘有一次用英文把他狠狠骂了一顿!看他那听不懂的懵样,真是笑死人了。” “哦?”岑霁挑眉,露出了今晚以来第一个非模式化的表情。 “……”姜燃无语,赶紧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太辣了,我去拿点醋。” “我去吧,”黎叔抓住姜燃,起身要走。 忽然,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岑霁,“小岑跟我一起吧,你第一次来,我带你到处逛逛。” “他不用……” “好。” 又是一段被拦腰截断的对话,姜燃看着远去的两人,心里隐隐泛起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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