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闻言神色黯淡一瞬，随后又即刻振作起来，奕奕向他道起自己的发现：“上次我得了一封匿名信，虽说是个陷阱，但我能感觉得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真相就在眼前，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他脸上的笃定绝非无妄而起，李逡知道他能说出此话，便是对此事已十拿九稳，有些欣慰地说：“那我便提前向你道一声恭喜了。” 裴衍与他对视一眼，仿佛回到当年于宫中初见时，彼此互看不顺眼，稍作冲撞便失礼厮打起来。最后却又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将死对头变作无话不谈的挚友。 裴衍手置于案几之上，目光深深道：“借你吉言。” 李逡似也方从往事中回过神，嘴角的欣慰忽而变得精明起来，微微侧身：“不过如今当务之急是想让你替我将这些账目对上一遍。” 裴衍顺势往他身后一看，竟有两沓元若妤高的账册堆叠立着。既有陈年泛黄的纸页，也有崭新编制的表册掺杂其中，便如这关中各州，新老叠合，规整却又歪歪扭扭有将倾之势。 裴衍收回目光，嘴角向下：“我一个人？” 对面身份尊贵的王爷露出罕见的谄媚笑容，朗声夸赞：“你是大富商，对账自然比我这粗人来得仔细。我这不是不放心交给别人吗？就只好劳烦你了。” 闻言裴衍自鼻腔中轻哼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帐堆前拾起最顶层一本，随意翻看一页，单挑一只眉看向李逡问：“就连扶先生也不放心吗？” 李逡像是被一根狗尾巴草挠了鼻子，鼻头不自在的皱了皱，轻声道：“扶先生乃智囊之才，也不能事事都麻烦他。” 裴衍见他这幅模样，故意用力将相册合上，书页在空气中翻飞出独有的刮擦声，随后便是男人冷冷的音色：“那便来麻烦我？” 李逡没作声，视线在两沓账册间来回踱蹿，就是不停留在中间的男人身上。 裴衍就这么盯着他，向下的嘴角微微回升，成了一道直线，又问：“全部？” 李逡终于肯将目光定在他的身上，弯眉点头：“这还只是一半呢，另一半送到了皇兄那里。” 裴衍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询声道：“李啖？” “是。” 李逡简短有力地答他，不明白他为何是这般反应。 裴衍忽而轻笑出声：“说起来，你们二人同在上京，他为何会迟到这么几日？他可不是个做事拖沓之人。” 被问及此事，李逡面容浮上一层惑色，认真道：“此事也奇怪。听说是因为皇兄要纳一位侧妃，可三嫂不同意，两人因此闹了别扭，才耽搁了皇兄的行程。” “竟是如此？那确实奇怪……〞裴衍再度轻笑出声，“没想到李啖竟许了她侧妃之位。” 李逡被他这话弄得迷糊，“皇兄尚未散出消息是哪户人家的娘子，你莫非知道其中内幕？” 裴衍一脸无害，干脆的摇摇头。 李逡又自顾叹了一句：“真是奇怪。” 这确实奇怪。 因为李啖的正妻——晋王妃符可箐，称得上是京中有名的贤惠女子，与李啖成婚的五年里将整个晋王府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然有序，且性情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从来没有对李啖说过一句不是。另外，李啖在此前也曾先后纳过三个妾室，符可箐都未曾嗔怪过一次，却不知为何这一次竟大发雷霆，同李啖前所未有的起了争执，还耽延了李啖奔赴关中的行期。 裴衍换了个位置盘腿而坐，取下几本册子便开始对照起来。 李逡见他请的一目十行的帮手开始劳作起来，锋利的五官露出得逞的笑容，可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惆怅道：“对了，还有一事想请你帮我想个法子。” 裴衍轻“啧”一声，拧眉没有抬头：“你手底下的人都是吃干饭的吗？还有，为何身边放着扶先生这样的高人不用，偏要将事情都积压到我这儿来？” 李逡语塞：“……” 裴衍终于察觉出他的不对劲，往日在信中李逡每每提及这位偶得的“卧龙先生”之时都是无有一处不夸耀，今日谈及扶津却三番两次避而不谈。 裴衍也不显露过多揣想，继续维持着查对账本的动作，不经意提一嘴：“生嫌隙了？” 可李逡再是个粗人也能够清晰捕捉到这话中探寻，无声吐了口浊气道：“没有。还不是久未见你，便想着试试你的能力究竟增还是减。” 裴衍自是不信，脸上露出舒缓的表情，手上动作仍旧不停。 李逡看着他的颅顶，思索片刻后问出他在信中多次提及的话：“裴衍，你当真不再考虑入仕了吗？” 执事之人没有任何反应，李逡顿了顿接着道：“我是想说，我的意思一直没有变过，若是你有意，可以先到我的身边来试试看。” 裴衍仍旧没有反应，手眼忙碌，轻松揶揄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的意思也一直没有变过。我说了，官场不适合我，我还是更适合在商场里纵横捭阖……” “——可这于你而言实在是太可惜了。”李逡这话接得极快，忙着打断他的自轻之言。 裴衍手上的动作稍有停顿，可只有一瞬又恢复原样。只是他的脸仍旧朝着案面，李逡盯着他的额角，看不清以下神色。 他也沉默下来。其实这些年来他常常以尺牍相传，向裴衍寻求解法，裴衍虽无名义之名，却实实在在为他提供了许多良方。远隔千里，河西兵民之局却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中。他知道，裴衍还在等一个答案，等那个能够让他重拾儿时志向的答案。 李逡停止沉默，打破屋内纸卷翻动之声：“总之，我身边时刻留有你的位置。” 整个书房的氛围渐渐变得无比严肃起来，李逡一派正色端坐于原位，凝视着自己的挚友。 而裴衍似乎与他处在不同的氛围之中，无视身上炙热的目光，松快笑道：“你呀真是在军中呆惯了，动不动便将我当做你的兵来规劝。行了，你的苦口婆心我收到了，有这闲工夫不如一同坐过来多对几本账。” 李逡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心道他如今真是圆滑得如一只老狐狸。 老狐狸没听到回话，终于舍得抬头看他一眼，问道：“你方才未说完的事是什么？再不说待我忙起来可顾不上你。” 李逡虽恼他这般扯开话题，却也还是决定先将重要之事给解决掉。 “现下的状况好似明朗却又模棱两可，我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值得信赖。” 他的郑重其辞让裴衍放下了手中账册，双目凝神静待他的下文。 李逡像是不放心，又朝外望了一眼，糊纸上并没有任何剪影，他才回过头来肃然道：“如今出现了几方说辞。姑父在我抵达之日便将所有罪状统统都认下，承认一切皆是他与和地方官员联手所为。但几州的官员却推翻了这份陈辞，义州刺史龙厘只肯承认自己听令于姑父，而不认联手之责，另几州大小官员更是合称自己是为姑父所迫，全然没有主动参与其中。众口不一，各执一词，我的确难以判断，既怕错杀了清白之辈，亦怕那宵小之徒逃脱法网，所以想让你替我想个法子能够求真去伪。” 裴衍听完却丢了凝重神色，露出了然的笑容：“你这不是自己心里有数吗？” 他这话听来像是问的莫名其妙，但却直中李逡的心中所想，他认栽般舒口气：“知我者，莫若裴大郎是也。” 裴衍将账册合上，又走回李逡对面，为他倒了盏茶询问道：“是不便审讯长公主，还是殿下金口难开？” “两者皆是。”李逡接过杯盏不饮，忧心忡忡，“我身为侄儿，刑讯姑姑为大逆不道之举，可我以亲人身份前去相问，姑姑又对此事闭口不谈，我实在难做。” 裴衍自顾斟了杯茶，边听边慢条斯理地品鉴起来，待李逡言毕后缓缓开口道：“如今几方各执一词，众口铄金莫衷一是。但长公主殿下人品贵重又为此案关键人物，若是她能够如实和盘托出的话，一切都会简单许多。” 裴衍顿了顿，狡黠一笑：“可照你这说法，殿下如今守口如瓶，你这个亲侄儿去都不孚众望，难道我去便能成事了？” 李逡对他这笑容再熟悉不过，紧悬着的心缓缓松懈下来，“到这时候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 裴衍哈哈大笑两声，坐姿又变得松懒无矩起来：“我夫人没有见过公主，我想让她去见见大渊的皇族公主，让她们两个女娘一起玩耍玩耍。” 李逡却对他这番胡言乱语觉得莫名其妙，“你的意思是让弟妹去套姑姑的话？莫非也太小瞧我姑姑了！” “我姑姑可是大渊的长公主，是除了母后以外整个大渊最尊贵的女人，这些年在皇庭之中历经了多少风雨，弟妹一个不经世事的闺阁女儿怎可能从姑姑手里讨得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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