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家的奖品是一整套文具——色如黄金的古桦木根笔筒、鹿毛笔、一匣子云雾墨锭。 第二名是一把扁扁的紫砂壶。 阴书儿捧着一堆东西,回到座位上,掌声不要钱地兜头打来,她头一回体会到中华诗词大会的乐趣。 阴书儿拉拉金桃的袖子:“走吧,这么多东西,沉死我了。” 向沙族的族长道了一声再见,三人悄悄离开了热闹的拍卖场。剥去莲花和酒香的月色十分冷淡,又清甜如初熟的荔枝,阴书儿摸了摸脸颊,她知道是自己醉了。 * 三天后,关山雪登门。昨天下了雨,为了祛雨水的湿气,阴书儿泡了茶。 虽说是借了他的关系才来到山顶,但他从来没有要求阴书儿去做什么。 自然,越是这样,她越是警惕。 他色如梨花,温和清艳的眉目,略带困惑地喝着茶水:“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朋友。” 关山雪从怀中抽出一张帖子,“沙族族长邀请你去参加他们的晒沙会。你是从哪里认识沙族人的?他们和外界交往极少。” 阴书儿笑着给他添了茶,食指竖在唇边:“这是女孩子的秘密,不能问的哦。” 关山雪一震——他刚才问的,涉及到女孩子的秘密了吗。慎之,慎之! 他低头看杯中的新茶,滋味浓厚,喝下去五脏都空了。天气渐渐热起来,她的茶总是能让人一念清净,暑焰顿消。 随帖子一齐留下的,还有一沓渺万里层云符,“我想是够用的,你哪天想学轻功,可以随时来找我。” “对了,”他笨拙地教她规矩,“记得像你的同学一样,登门拜访时要带上礼物。” 阴书儿点头答应,把符纸收好,展开帖子细看——晒沙会的地方和兰阳书院相隔不远,三十里外,一个叫黄沙梁的村落,沙族人就住在那里。 黄沙梁的土房子是低矮破旧的,小块田地陷在沙漠里,人像是被驴尾扫落的苍蝇,没有着落。 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造出这样一块地方。和多雨潮湿的蜀中完全不合。所谓的晒沙会就是族人们坐在墙角下,静静地,金沙一样的阳光碾磨过他们的脸颊和脊背。 有的人变得更年轻了,有的没有。 天地里都是阳光穿过沙子流出的风声。细细簌簌,仿佛是中年人的青丝一团一团,轻絮似的落到地上,被扫帚扫到角落。 天玉师父和看上去最年长的葳蕤不变,而香香和芳君却更青春活泼了。 他们不说,阴书儿不会不知趣地去问。 一只蜻蜓停在她手背上,有红色丝络的双翅,沾上金粉似的阳光,停的时间久了,她额头和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 这里好像离兰阳书院很远,离她印象中的坤朝很远。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蜻蜓细长的尾巴似乎在指点她什么。人和蜻蜓的影子都变成一捧水,蜿蜒流动,被地上的沙子吸食干净。 不知道是谁呼出长长的一口气。 夕阳下坠,最后一缕残阳留在蜻蜓翅膀上,阴书儿汗湿的衣裳贴紧后背。已经过了那么久吗? 她看向沙族人红润的脸,似乎是过了那么久。 云把星子挤落到天空四周,天玉伸出她苍老而光滑的手,像一颗久经激流的鹅卵石,阴书儿握住这只手,像是握住一条河流。 夕阳在一个呼吸间就消失了,漆黑的荒野和天连成一匹扎实的棉布,沉得她透不过气来。 她的心咚咚跳,该回去了吧。为什么要在不熟悉的村落待到这么晚? 天玉握紧了她的手,“你的心声太响了,小书。会被他们听到的。” 他们,他们是谁?阴书儿惴惴不安。黑夜里有许多东西在动,也许是一只老鼠,也许是一匹狼。 笑话,蜀中怎么会有狼? 然而,这样诡异的黑夜,就算出现一群妖魔,她也不会吃惊。浓夜仿佛一根系在脖颈上的麻绳,牵绳的人带着面具。牵绳的人又是谁? 她扯了扯衣领。 “香香和芳君他们呢?睡了吗?” 天玉像是在笑:“不是在玩捉迷藏的话,就睡下了。” “捉迷藏……”阴书儿不可置信地喃喃,“他们都是多大的人了。” “你也不是大人啊。”天玉闲闲说。 她们经过树和厚厚的虫声。 “到了,”天玉用气声说,“闭气,蹲下去。” “不能让他们察觉到你在蹲下去。”她声音轻微得接近虚无。他们,又是他们。 阴书儿缓缓地蹲下去,比最寂静的风还要迟缓。声音像波浪似的用来,虫声成片,但还有另外的声音,迟缓而温柔的,像是摇篮曲的最后一个音节,久久未散。 她看着天玉柔软的手插入泥土,就像并州的刀切开豆腐那么简单。 天玉更加小心,不传出一点动静。 细细密密的虫声,夹杂着不知名生物的呼吸声,像地底的泉水一样涌出来。 阴书儿屏住呼吸,不敢吸气,捂住自己的心跳声。 空气被蠕动的土块惊醒,天玉捧出一块缠绕着湿气的土。她示意阴书儿听。 阴书儿贴近她掌心的土块,清晰的,渐渐弱下去的心跳涌入她耳朵。这块土是活的? 搓去表面的尘土,天玉把它掰成两块,指着剖面道:“你看。” 借着天边星子的光,阴书儿眯着眼睛,看不分明,天玉的意思似乎是,这上面的图案是有意义的。她努力赋予这不知名的图案意义,“这是鸟和蛇吗?” “你说是,那就是了,这是我种的黄金。自己种的,比在河里淘的金子成色更好。” “黄金?” “也是大地做的梦,所以千万不能把它惊醒了,一醒就跑了。”天玉把掰下来的一半递给她,“梦里是大地无意中听到的声音。” 阴书儿捧着这块形似蘑菇的黄金,怀疑道:“黄金是矿物,也是能种出来的?” “矿物在土中会像果实一样成熟。也像果实一样可以食用,送你半块,好吃的。”天玉道。 “好吃的。”黄金似乎真有种难以名状的香气,像黑松露。 她犹疑地掰了一小块,放到口中,咀嚼后吞咽。 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可能是大地做的白日梦吧。” 天玉微笑:“你晚上做梦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伸手扶阴书儿起来:“沙族未来的神女,您未来会有很多预知梦。” 阴书儿为难地笑起来:“就靠这些金子吗?” 天玉严肃道:“这是神的力量支配的结果,另外半块,我会制作成石板供奉。” “你不吃吗?”阴书儿问她。 “吃下梦的人,自己也会变成梦,除了神选定的神女,才能从梦里醒来。”天玉牵着她的手,沿着夜幕中的田梗,送阴书儿到村头。 什么样的梦都好吧,阴书儿向天玉挥了挥手。 三十里路云和月,不过是青色符纸黯淡下来的片刻。 等回到兰阳书院的石室,留给她做梦的时间已经不多。天亮了,像一张陈旧而濡湿的纸,晨光一团团地沁上来。 或许是不想检验沙族黄金的效果,她一夜没有睡——既然如此,她就不是什么劳什子神女。 阴书儿整理要带的书和笔墨纸砚,装在箱笼里,背着下山。盛夏时节,山色深碧,连她洗旧的竹青长衫,颜色也更翠了,应该是看多了山,眼睛见到什么都染上三分绿意的缘故。 山风醒人,吹在一夜未睡的面孔上,湿润得过分。 她醒觉地望天,果然有灰黑的雨云聚在头顶,雨唰唰落下。 “糟了,没带伞。”来不及慢慢下山了,她就要把符纸往身上一拍,细碎的祈求和雨声一同响起。 “菩萨,求保佑这胎生不下来,我要和七郎逃走,求菩萨保佑一路顺利。” “菩萨保佑,父亲回来路上不要碰到妖魔。信女愿供奉手写经书十卷,香油百斤。” …… 菩萨?神女? 耳边的声音各异,无论哪一道祈求的声线,都是朝她而来。 可她不是菩萨,也不是神女,求她没用。经书十卷,香油百斤,她也用不着。这就是那地里黄金的作用吗,就算不睡觉,清醒梦也会滚滚而来。她无法说不。 除了耳边的祈祷声,身体没有任何不适。 那些声音绵延不绝,携着雨丝扑面打来,阴书儿甚至不能睁开眼睛。 她举起左手,轻声念道:“雨罢蘋风吹碧涨。” 冰冷的雨点,忽然横斜落下来,在石砖上汇成溪流,流到别处去了。 一直保持灵气的恒定流动是件苦事,雨罢的力度不够,她干脆道:“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厚重的云块向东边滚去,密密的雨丝被风掀走,干燥的晴光落下来。阴书儿闻了闻打湿的袖子,打了一个喷嚏。 天上也有很多路,就像高架桥,灵气只是让云拐了个弯,一劳永逸。 “希望没有让别人淋到雨。” 她放下左手,捂住一只耳朵。 “菩萨保佑,希望许素捡到我的伞,记得来还。”声音温软如蜜。 又来了,眼光尽处,柔媚女子跪坐在蒲团上,虔诚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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