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书儿解下富贵门腰牌,递给撑船的梢公。 梢公一看,是富贵门的客人,不敢轻视,当下摇着一只快船,到了富贵门的画舫边上。 画舫上盖了层层绣幔,檐角上挑着鹅黄绣球,摇曳着,明丽又幽静,顺风顺水地往前行。 有仆役垂了软梯下来,阴书儿带着金桃和金包银,三两下爬上画舫,甲板上铺着软红的毯子,和天际的朱霞一样鲜艳。 踩在上面,像行在水天相接的蜃楼一般。 仆人站在船头,白衣黑裤,打扮严整。上次来还没有这番气象,她问:“李俞白在吗?” 他摇头,轻声道:“不三不四的人,提前告知,让他们这几天不必来了。” 李俞白也是不三不四中的一个。金桃和金包银对视一眼——是对阴书儿另眼相看,平常来淘宝贝,急着把任务出手的学生们,在富贵门的眼里,也是不三不四的人呢! 仆人无声领着她们去舱房,舱房也铺了毯子,霜一样清凉洁白,无论什么样的鞋子,踩在上面都不留黑印,不是什么顶尖的术法技艺,但肯把心思用到这份上,也令人暗暗吃惊,不禁收起嬉笑玩乐的神色。 “等把贵客安顿好,再带几位去拍卖场。”仆人轻声细语,婉婉如初春雨声。 “不必,”阴书儿握着薄胎细瓷的茶杯,“直接去见,你说制作未生丸的药师来了即可。” 阴书儿猜测,富贵门也不是把她当贵客,只不过未生丸的生意经没到手,暂时把她的优先级别提高而已。 金包银和金桃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别说金包银大气不敢出一声,就连金桃,她在舍馆是跋扈大小姐,在富贵门的画舫里,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端庄得很。 仆人不语,转身出去,回来时,给三人一人一方水晶砚。透亮晶莹,令人眼目轻快。 像是哄孩子似的温存:“客人不如先参加拍卖,说不定有大造化。” 三人收了礼物静坐。阴书儿一时无聊,掌心运气,吐出黑雾,围着手腕氤氲开来。 黑雾绕着指尖,流动出种种花样,一会儿是燕子,一会儿是小兔,样子粗粗笨笨,金包银和金桃都猜阴书儿是在用黑砂玩牛粪。 “什么牛粪!”阴书儿叫了起来,手上的劲一松。 劲力一松,黑雾化成的瘴砂噗噗掉在地上,滚到雪白的地毯上,煞是显眼。 金桃笑:“哎呀,还不快把牛粪捡起来。” 金包银玩着手上的水晶砚,摆明了不会帮她捡。 阴书儿哼了一声,瘴砂依赖的一缕魂丝融进她的魂魄,就算她什么也不做,瘴砂也会回到掌中。 只不过这回散了一地,不像以前随用随收,还挺麻烦。 她撑着面子,想靠掌心的吸力把瘴砂吸回来。填了许多力气,没成功。只好蹲在地上,手掌对着滚到地毯上的黑砂,一粒粒吸回来。 想把黑砂练到例不虚发李探花的地步,还早得很。起码得不甩了砂子出去,又一粒粒捡回来才行。 总算把地毯上的黑砂折腾干净,阴书儿塌在椅子上,就在她要睡着的时候。 外面响起一声尖叫,拖得长长的,音色很清脆,像一只掉在雪地里的梨子。 阴书儿打了个激灵,睡意全无。 “富贵门要杀人了?”金包银抱住胳膊,钉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水晶砚滑到膝盖上,又咚地一声溜到地毯上。她似乎打定主意不从地上捡任何东西,呆呆望着门口的帘子。 帘角飘飘,随时就要走进来一个杀手。 尖叫也是能传染的,金包银就尖叫起来了,像七八个水晶砚一齐碎在石头上。 没人进来,她害羞地闭上嘴。 金桃指使道:“阴书儿,你出去看看,本小姐有的是钱赏你。” 阴书儿深感自己笼络了两个废物,她起身,“你们两个坐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看看发生什么。” 最初的尖叫似乎来自左边的舱房,她掀开帘子的一角,踩在毯子上,微觉不对。 地毯依旧洁白,但是很硬。 阴书儿蹲下来,摸到白色的沙子,很细腻,有微微的芬芳。 掉在雪地的梨子一样脆的声音又响起来:“别碰我的头!” 她迷茫地攥紧沙子:“头,什么头?” “哎哟,你还攥得更紧了!” 阴书儿抬头四顾,这间舱房更大,人也更多,有七八个。他们全都望着地上,垂头丧气,反复喃喃道:“闯祸了,完了。” 舱房陈列了历朝历代的法书、名画、文玩、奇石,两座迎宾的大理石屏隔开她的视线。 阴书儿站起来,想看得更深。富贵门的人脉很广,交游遍天下,尤其为了欢迎贵客,剔除了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人。 也就是说,这间舱房的客人很有交好的价值。她暗自揣摩,想让对方欠自己一个人情,然后人情还来还去,自然而然成了朋友。 舱房的客人神色和打扮,都很古怪,阴书儿看得出来,他们穿的红衣是极好的料子,互相长得有四五分相似,肢体动作十分柔软,有点像蛇。 古怪,但又不是坏人,那么就是低调的能人了,她猜测。 一个红衣垂髫的女孩儿看见她,戒备道:“你是谁?” 他们穿着红衣,有的站着,更多的蹲着,像糖葫芦等着被串成一根。 除了为首的老人穿了一袭黑袍,坐在太师椅上,很有威仪。七八个人齐齐盯着阴书儿,瘆人得很。 老人更温和:“小友,放开你手中的沙子,如果你是来帮忙的。” 阴书儿捧着白沙:“我是兰阳书院的学生,也是一名制药师。你们在捡这个?” 兰阳书院的学生,身份有保障,小小年纪就会制药,一定是家学渊源。老人微笑,令人捉摸不定,也不知道信了她没有:“是,这是我的孩子。芳君,把她的沙子接过来。我是沙族移民过来的族长。” 她语气略伤怀:“受邀做富贵门商队的向导,难得有一次返回故乡的机会。” 女孩儿嘟着玫瑰花似的嘴,插话道:“听见妈说的话没,把哥哥还给我!” 阴书儿诧异:“你哥哥?” 她好像误入了一个神秘的边境族群团体。 “真笨!”叫芳君的女孩儿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沙子,“我哥哥玩□□,不小心把自己崩啦,沙族只要把所有的沙子捡起来,就能复原,一看你就是见识少。” 阴书儿的重点落在□□上:“□□,你们有□□?” 芳君絮絮叨叨,哥哥在这节骨眼贪玩儿,他们还和富贵门有笔大生意要谈,“必须在六个时辰内全收起来,烦死了!我还要赚钱养小倌呢。” “一粒也不能少。今天肯定干不完。”她拿一把精致的笤帚扫着地毯上的白沙。 看她小小年纪,就这么唠叨,还要赚钱养小倌,阴书儿觉得好笑,不禁道:“我也来帮忙吧。” 她想多了解□□的信息,掌心微微发烫,如果把瘴砂填入□□中…… 毕竟,诗句的威力虽然大,每次吟诗也挺费时间的,制作诗符又昂贵繁琐。 她需要一个使用门槛低,立即使用见效的武器。 芳君点头,大大咧咧道:“哦,你要帮忙,那就来吧,我没钱付给你。” “芳君怎么说话的?”看上去年长的红衣男子昂起头,看着阴书儿,自己的言语也不客气,“我们沙族的规矩,变成沙子时不能给外人碰。而且这活琐碎得很,小姑娘回自己地方玩。” 大有逐客的意思。 “不妨,我只想多了解一些事情,问你一些问题而已。”这话是对芳君说的,阴书儿把袖子捋长,遮住掌心,瘴砂沿着手掌的纹路盘旋,漆黑深邃,寒光闪烁,如同凝了霜的刀片。 她的笑容不远不近,寒暄似的,向族长道:“那么我告辞了,可惜不能在拍卖场相见。下次若有机会,希望能让我尽绵薄之力。” 族长的嘴唇动了动,叹息道:“沙族本来有风聚的术法,在广袤的沙漠很管用。” 她苦笑了一下:“在到处都是宝物的小隔间里,却施展不开,小友若有能力,还望倾力相助,定有报答。” “妈——”低头扫沙子的族人拖长声音,“平白无故地,让她来干什么。” 族长疾言厉色:“什么时候了,还让外人看笑话,我也不妨说给外人知道,族长的位子,就是沙族灭绝,也轮不到你这样的人。” 阴书儿埋头捡沙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做的,显然不止她一个。 也许是沙子和沙子之间惺惺相惜,她手掌聚拢的沙子格外多,格外快。黑砂和白沙泾渭分明,在掌心旋成形同太极的图案。 芳君张大嘴,随后上唇弯弯地压下来,展成一个和煦的笑容。 她扔了笤帚,扑到老人怀里:“妈!我们遇上大好人了,今天的生意不用耽误啦!” 芳君心里记挂的,全是富贵门订的货。运到边境去,价格翻个番,分成不知道有多少。 最后,和雪同色的洁白沙子聚在一个银盆里,老人咳了一声:“请小友在外面稍等。” 阴书儿便在外面等着,忽然,一阵香风扑面。 她记得这香气,是沙子极淡的幽芬。聚在一起时,也没有多浓。 红衣的少年踏着香风出来,去挽她的手,一双似喜似怒的明眸,眉眼都很纤长,直扫入两鬓,流露出一丝清疏的妩媚,期期艾艾道:“多谢。” 声音很清脆,像雪地里掉落一只半熟的青梨。他长得实在是好,说不清的风情,掩在稚嫩的面皮下。 阴书儿抽出自己的手腕,微笑道:“小意思。”本来,她也要训练自己对黑砂的掌控能力。 她回忆起他的声音:“你叫得挺好听的。” 这开场白可不大对,但是不对得恰到好处。 少年从衣兜里翻出一只□□,玩具一样小巧而富有光泽。 她伸手去接,他顽皮地把手缩回衣兜,试探道:“你是怎么把那么多我拼起来的?” 他脸红红的:“其实我们一族,是不准外人碰沙化的自己的,但是,你摸的时候,我觉得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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