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师的声音温和安宁,自带一股说服人的诚恳。 “这是博山炉,也不是博山炉。它的名字是博山炉变。”他眉宇端凝,笑若熏风,完全不像生意场上的金牌销售。 就是因为完全不带铜臭味,才能令人把钱袋倒空。 拍卖师拿起香炉的盖子演示:“看,这尖顶高盖上凿了一个泉眼,还依着纹路凿了弯弯曲曲的涧道,蒸香的时候水从泉眼留到下面的汤池,雾气蒸腾。” “蒸香和燃香有何区别?燃香只能燃那几种线香,蒸香就不同了,什么都可以蒸。” 他缓缓放低声音:“可以蒸人。” “蒸松针,就像炎夏坐在瀑布声中。” “蒸茉莉,像站在桥上,看雨后的云。” “蒸蔷薇,就像读小词,艳而柔,轻而媚。” “人也可以当香蒸,身体在炉中烧成冷灰,神魂袅袅上升,成仙得道。” 拍卖师恬静微笑,忽然扬声道:“要是不想蒸人,最好蒸的还是振灵香。用乳香、沉木、七十种花卉露水制成三束线香,闻到这种香,死人能活,幽魂从地府回转。” “可惜,门主只让我拍卖这只香炉,哦不,是博山炉变。” 场上的人,有的坐在红木椅上,有的藏在绵白细纱后,他们脑海里想到博山炉变的无数妙用。 语声窸窣,生怕别人听到自己的价码。 拍卖师面带鼓励的微笑,仿佛他看到的不是贪婪的客人,而是走失的幼童。 “我能竞价吗?”阴书儿问,拍卖师的那句蒸蔷薇,如读小词,艳而柔,轻而媚,撩动了她的心思。 境界始终卡在纤秾三阶,借用外物,也许会突破得更快。 “付钱的话,我说过,我们这种人就算有钱,也没有付钱的资格。”李俞白无奈道。 “不过……”他眼中精光一闪,“如果是未生丸,富贵门应该看得上。” 阴书儿捏了捏自己的袖子,以防万一,她同时做了两个蛊。 她拿出一方小盒子,犹豫不语。用蛊虫伪装药丸,就算达到效果,也有商业欺诈的嫌疑。 而且伪生蛊没经过临床试验,具体效果如何,有没有副作用,她都不能担保。 李俞白讨好道:“姐姐要是不方便,小弟替姐姐去。” 阴书儿道:“也好。”就让富贵门替她检验未生丸的价值和风险。治疗阳痿,这么大有赚头的药丸,就算有风险,也值得研究下去。 李俞白颠颠地去了。 不一会儿,他就端着玉盘,倾身把博山炉变奉上,还附送一块木牌,正面刻神存富贵,反面刻始轻黄金。 “他们这么相信未生丸?”阴书儿问。 李俞白指着自己鼻子:“有我这个老病患在这儿,当然信了。而且他们买的不止是一颗药丸,而是商机。姐姐有了这块牌子,以后出书院做任务,遇到富贵门的产业,都能免费取用。” “富贵门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这是他们合作的诚意,姐姐要愿意合作,现在就拿着腰牌和幕后人见面,要是不愿意,也能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李俞白侃侃而谈。 他做中介人惯了,看到两根线就忍不住牵在一起。 拍卖师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是定风碑,传说是江神响应渔民祈祷,投到水中,免去风波。” …… 阴书儿起身离开,迫不及待想试试博山炉变的蒸香。 李俞白依依不舍,送她离开黑市,“要是想和富贵门深谈,一定要来找小弟啊!” 她不置可否,察觉到背后的窥探目光,也不回头探查,径自离去了。 黑市有黑市的规矩,她摸着腰下莹润坚实的木牌,富贵门的名声,能提供黑市范围以内的庇护。 * 星河明淡,皓月随人,山峰上犹带余寒。 阴书儿把博山炉变揣在怀中,渺万里层云符可用三日,一日三次,这几天应付山上山下的往来是够了。 关山雪给她收拾了个石室出来,自己倒是在兰圃书屋的禅房住着。 石室比不上山腰的舍馆,勉强能住人。点上香炉,消消这里的湿气也好。 据富贵门的拍卖师介绍,用这个炉子蒸香,还得摘花烧水。 她把博山炉变放到地上,转身要走。 这香炉触地就长,噌噌噌就和太上老君炼丹的炉子那么大。 阴书儿无语:“一颗药丸换这么大一个炉子,也是划得来,这么大,都能做明炉乳猪了。” 辣手折了一篮子蔷薇,提了一桶水,点燃炉中炭火。 香气怡然,石室雅洁。风轻月凉,暗香浮动。 她坐在床上,呼吸匀静,运转碧桃观照法和闲情心法。 “好香。”男体借着香气出现在床上,肌肤如玉。 阴书儿寂然不动,清香模糊了灵台和身体的区别,神魂和外物的区别。她仿佛是地上的一块青石,灯芯上的一缕焰火,忽冷忽热。 “是很香。”神魂出窍,附在花篮上回答。 “我现在能附身了?”她惊喜道,没想到蒸香有这么大的作用。 男体悠然道:“也许还能夺舍。” 她试着附身到促织上,高树的鸣蝉上,离了香气能熏染到的范围,附身就会失败。 促织、鸣蝉,这些都是有形之物。阴书儿灵机一动,将念头转到无形无质的月光上。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灵气点染神魂,灵明融到月色中。她变得极浅而极广,仿佛流过白沙的清水,无处不是缝隙,因此处处都能洞察。 天可老,海能翻。魂如白鹤,身如落羽。 她第一次触摸到天地的力量,它们在呼唤她。而她,还不能回应。 “好冷!”一会儿功夫,灵台上的青橄榄就颜色干枯了一半。 天地为人身,人为天地心。天地强大而迟慢,人脆弱而短促。如何才能天人合一?只有二十四境界一一通达,神魂才能完全舍去身体的包裹,以天地为身。 在回转身体前,阴书儿看到金包银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来。 “这么晚,她怎么来了,被金桃欺负得在舍馆待不下去了么。” 她坐在床上,睁开眼睛,忙提了灯笼,去接金包银。 “一个人上山多危险啊。还穿得这么薄,山顶这么冷。”阴书儿披了一件夹衣到她身上。 金包银脸色苍白,眼睛亮得奇异,裹着夹衣,只微微笑道:“这里好香。” 阴书儿领她回到石室,两人在石床上坐着。 香盈石室,连石床都被暖香浸得软了三分。 金包银吸了吸鼻子:“书儿,你点的是什么香?” “这是我新学的蒸香,主要是蔷薇,还有些茉莉,用来静心感受诗意,你也试试。”阴书儿道。 阴书儿想了想,又道:“你的话,适合蒸水仙和芍药。水仙香味闲静,闻起来就像你这样的大家闺秀。” 金包银垂头,呼吸轻柔,眼泪冷冰冰地流下来,哽咽道:“我算什么大家闺秀!” “是金桃又欺负你了。”阴书儿揽住她单薄的肩。 金包银头垂得更低,阴书儿温暖的体温,像春水的波心被惊动,一圈圈地荡过来。 她暖和得哆嗦了一下,慢慢道:“她想让我代替她和亲。” “什么?和亲?”坤朝的邻国都是妖族国家,居然让人和妖和亲?皇帝真是昏庸,阴书儿在心底骂道。 “不错,和狐族畜生的和亲。”金包银微笑,眼中泪光闪烁。 阴书儿握住她纤细的手腕,那手腕比她想得更硬朗。 “我帮你逃走,等风声过了再回来,趁这事还没定下。” 她看不了金包银泪盈盈的双眸。 “金桃说这是天大的好处,让我当狐国皇后,风风光光。比在兰阳书院学诗强多了。”金包银道。 她眼角凄然下垂,唇角却向上弯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只要你不想,我不会让别人勉强你。”阴书儿安慰道。 金包银眼睛弯弯:“往好处想,混上太子妃,就不用考什么秀才举人了。” “那倒是,可惜书就白读了,嫁到那里,既要听狐国女王的话,又要听坤朝皇帝的话,哪有什么风风光光,”阴书儿一笑,又忍不住唏嘘,“你运气太差,怎么就选上你了?” “估计是有人把她选上了,说不定就是那个娇宠她的郡主姑姑。”金包银愉快地笑出声来。 只有能嘲笑嫡姐的时候,她是最快乐的。 “你猜得应该不错,我在江南道有处隐蔽的房产,你可以藏在那里,”阴书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让别人勉强你。” 她看金包银上山辛苦,发髻都被树枝掠散了,凌乱地半堆在肩上,不禁道:“睡吧,明天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是啊,你不会勉强我,可我多希望,你会。”她幽幽道,低垂眼睫。 眼角的阴影蜿蜒,仿佛栖息的黑蝶,敛着双翅,下一秒就要振翅飞起。 比黑蝶更大,更湿润。 一双眼珠,不,是眼珠中的黑色瞳仁,不知何时从她的眼角流下,飞了出来! 金包银仍在微笑,只是笑里,带了淡淡的悲哀。她空白的眼珠就像一池雪水,里面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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