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您是如何得知这段话的?”卞斯干瘪的身躯控制不住地战栗,他心里萌生了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但当他的视线落到孙生那虚无的双脚处时,又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可以解释。 “因为...这段话就是我说的,你的字...是我起的。”孙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 当听到的答案与心中荒谬的想法不谋而合时,卞斯垂暮的眼中陡然爆发出一股极为热烈的情绪。“您....冒昧请问先生名讳。”卞斯朝孙生执了一个后生礼。 得知卞斯晚辈的身份后,孙生不闪不避地受了这一礼,才缓缓开口道:“在下姓孙名生,字长青。” “果然...果然是.....”卞斯激动得老脸通红,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地朝孙生又行了一个礼,干瘦的脊背塌下一个钩形的弧度,颤抖着唇唤孙生:“晚辈卞斯,见过,见过尚书大人!” 他心潮澎湃的被孙生虚托而起,满眼崇拜地看着这位前朝的风云人物。 孙长青,前朝吏部尚书,在任期间力主革新,为国为民,却为修士所害,血溅朝堂,英年早逝。赵国文气皆汇于其身,也随其而亡。 叶卿云估摸着,这种心情大概类似于一个现代的李白脑残粉,在读李白诗集的时候,忽然自书里飞出个人,一看竟然是李白本人那样激动。 卞斯激动后,心中又涌起无尽的怅然。若是,若是能早一点遇见孙大人该多好,父亲这一生的遗憾都会被弥补。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卞斯又悲痛了起来。看着面前虽然已经变成鬼魂却栩栩如生的孙生,卞斯思维飘散。忽然,他想起父亲前日里做的那个梦,他说梦见孙大人来找他了....那难道说..... 卞斯的心一下子热切了起来。 “孙,孙大人,您...您可曾见到我的父亲?” 孙生被卞斯问得一愣,他都死了百多年了,才刚刚回到赵国,熟悉的故人早就都去世了,连卞斯都是他这些日子里遇见的唯一一个故人之后。虽然不知道卞斯何出此问,但是孙生还是回道:“不曾。” 卞斯眼中的火苗一下子被浇熄了。 孙生察觉不对,追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了?” 卞斯满心颓丧,但还是将他们父子二人的事情对孙生和盘托出了。 刨除他们父子二人的争执,卞竟的死,孙生还知道了另一个让人震惊的事情。 原来当年他命殒朝堂后,皇帝怕被孙生牵连,不允许任何人替他收尸。当时很多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有心决定偷偷去替孙生收敛尸骨。但那害死孙生的修士、也就是国师竟然使出阴招,给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赏赐了一盒‘长春丹’。 此丹可驻人青春,使凡人寿数突破百年。并扬言,收下此丹后,任何人不得再替孙生殓尸。打一个巴掌,再给个甜枣,国师誓要让孙生曝尸荒野,魂魄难安。 这般利诱之下,不少人都屈服了。但卞斯之父卞竟,不愿让亦师亦友的孙生死不瞑目,假意收下长春丹,打算在宫卫弃尸之时,暗中尾随,将孙生尸骨安葬。他也的确成功了,将孙生的尸身葬在了率城外的一处无名荒郊。 他对国师恨之入骨,不愿食用长春丹。打算向皇帝辞官时将长春丹归还,自己再带着怀孕的妻子逃离都城。但是卞斯的娘亲没能经住诱惑,将两粒长春丹和水融化,拌进了饭菜里,等卞竟发现时,他们夫妻二人,包括还在娘亲肚子里的卞斯就都受了长春丹的药效,承了国师的恩。 卞竟勃然大怒,但也于事无补,因害怕被国师发现他阳奉阴违,只得连夜带着妻儿逃离了率城。 可能因为卞斯的娘亲是在怀胎时服用了长春丹,所以药效分去了一半给卞斯。她未能活过百岁高龄,但也算是高寿而终。 卞斯的娘亲去世以后,卞竟就带着卞斯又回到了率城,百年匆匆过,孙生早已被赵国遗忘。只有对往日旧事耿耿于怀的卞竟还记得他,并每年都去那处荒郊祭拜。在自己垂朽重病之时,还不忘唤来儿子替他去年年祭拜。 真是一个让人唏嘘的故事。 君子重义轻利,卞竟因为误食了长春丹,一生都对旧友心怀愧疚,至死不能忘怀,实在是可悲可叹。 “孙生,卞公才辞世不久,若你现在去他灵前,也许还有机会相见。”叶卿云掐指一算时辰,转头对还沉浸在卞斯的话里没回过神的孙生道。 孙生被叶卿云的声音唤回了思绪,他重重一叹,对卞斯道:“你将你父亲葬在何处?带我去上柱香吧。” 卞斯也听到了叶卿云的话,心中欢喜不已,若是父亲魂魄仍在,能见到生前念了一辈子的孙大人,一定能了去心结。这也算是他这个不孝子,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于是卞斯一抹脸,擦去一脸灰尘和疲惫,双目神采奕奕地在前面带路。脚步生风,精神矍铄,哪里还看得出之前那副寻死觅活的萎靡之态。 卞竟生前有吩咐过,他死后就将他和卞斯他娘的骨灰安葬到一处,最好能挨着孙生的坟,这样若是孙大人在天有灵,他们夫妻二人也可以去给他当面谢罪。 所以当孙生看到那挨在一起的三座坟茔时,一时间心绪如麻。 卞斯指着父母坟旁那个无名之墓,有些局促地道:“孙大人,您的尸身就葬在此处,因为父亲当年怕有人发现这墓,将此事告诉国师,所以才未曾给大人立碑。” 孙生低垂眼帘,凝视着那座明显刚被除过草不久的土包,心中竟腾起一股近乡情怯之感。 他的脸,就埋于土下。连带着他生前的一世英名,满腹经纶,统统都被这一捧黄土掩埋。 叶卿云纤细素白的手在空中虚握了一把,捻了捻指尖,“这里阴气稀薄,不利于游魂成型,但是卞公寿逾百岁,魂魄会比早逝的人更加凝实。我有一法可使卞公凝魂,你们且先让开。” 孙生朝叶卿云拱手致谢,带着卞斯退到了一旁。 叶卿云手舞法诀,指尖携着丝缕流光,最后朝那木质的简陋墓碑上一指,一道虚影就渐渐浮现于坟前。 卞斯见到那道虚影后顿时激动无比,孙生朝他肩上拍了拍他才冷静了下来,但是那双眼死盯着那道虚影,还是难掩兴奋。 叶卿云樱唇翕动,念念有词,随着她指尖光丝的涌动,那道虚影就好似被屡屡光丝包裹进了一个光茧之中。片刻后光茧逐渐变得透明,一个满头华发但面庞清癯的老者,缓缓显露了身形。 “爹——!”卞斯喜出望外地喊道。 那老者起初神情还有些迷茫,待听到这声呼唤后,好似突然被叫回了魂,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然而就这一眼,心神俱震。 “孙....孙大人....” 老人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地呢喃着。他孩子气地揉了揉眼,可无论这动作重复了多少遍,那早该被历史吞没的人依旧鲜活地站在不远处。 孙生惊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现在这张脸并不是他本来的样貌,而是那国师取了一张纸画出来的。这副奴颜屈膝的笑脸只有当时朝堂上亲眼目睹那惨烈场景的人曾见过,但是那么残忍的场面,只能是匆匆一瞥。却没想到,仅这么一眼,就足够于百年后相认。 心中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化作叹息般的一声:“思成,久违了....” “孙大人,真的是您!”卞竟霎时间老泪纵横,他想拔足奔向老友,却忘了自己已是游魂,心急之下,直接俯冲到了孙生面前,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尚书大人,下官愧对于你啊!下官.....” 他声音哽咽,不停地摩挲着孙生的手臂,就好像他一松手,孙生就会烟消云散一般。他絮絮说着自己的痛悔,一句句地数落着自己。骂到狠处,就差说自己猪狗不如,狼心狗肺了。 卞斯在一旁听得猛吞口水,生怕他爹骂上头了,连着他也一起骂。 孙生倒是很有耐心,一边低声宽慰,一边应和着。 许是因为孙生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一丝生气的意思,卞竟骂着骂着也觉得自己似乎情绪过于失控。抬手抹了把泪,有些抱歉地道:“大人,是下官失礼了。” “思成,不必如此客气,若不是你,我恐怕就如那贼子所愿,曝尸荒野了。”孙生感慨地拍了拍卞竟的肩。“你也不必再叫我大人了,往事早已是过眼云烟,我如今不过是游魂一缕罢了。” “可是大人.....”卞竟还想再说些什么,但看到孙生那双平静的眼,就又熄火了,只能喏喏应道:“好吧,长青兄。” 卞竟终于将憋了一辈子的懊悔讲了出来,如今听到孙生亲口和他说并不在意,他这个心结也总算能放下了。这时他才突然发现自己的状态,也终于看到了站在孙生身旁一脸唯唯诺诺的卞斯。 “长青兄,这是.....”卞竟有些惊讶地环视一圈,看着眼前众人,心中有了些许猜测。 孙生将卞竟带到叶卿云面前,言简意赅地将二人的关系和眼前的情况告知了卞竟,随后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宗宗主,叶卿云,叶仙子。” 毕竟也是曾经金榜题名的翰林,卞竟的眼界和胸襟都很不一般,当即就接受了现状。他稍有些惊讶地朝叶卿云施了一礼,恭敬道“见过仙子。” 叶卿云客气地将卞竟扶了起来,语气温和地道:“卞公不必如此,卞公高义,我已有耳闻。您是我宗孙管事的旧友,就是我青云造化宗的朋友。如今情况您也了解了。还有一事,在下需要问过卞公,才能做决定。” 卞竟道:“宗主请讲。” 叶卿云笑眯眯地道:“今日我们机缘巧合与令公子相遇,又因此故找到了孙管事尸身,且令二位故友重逢,实在是天赐善缘。且在下观令公子与您都颇有仙缘,不知您与令公子是否愿意加入我们青云造化宗呢?当然,缘分之事,不能强求,若是卞公不愿,在下可以护持卞公转世,不知卞公意下如何?” 她此言一出,卞竟父子俩都惊住了。父子俩互相看了看,最后卞斯还是将最终决定权交由了自己的老父亲。 卞竟余光瞟了瞟孙生,心中就下定了决心,他朝叶卿云一拱手道:“多谢宗主愿意赐我父子二人如此天大机缘,卞斯从小就喜爱读书习文,常常手不释卷,但奈何生不逢时,行到暮年也碌碌无为,志不能伸。这世道,已经不适合读书人了,但是犬子若能与孙大人同门,也算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老夫无能,为了苟全性命,贻误我儿聪颖天资,害他一生庸碌,万事不能随心。” “爹....”卞斯老眼含泪,望向自责的老父亲欲言又止。 卞竟知道他心中所想,抬手阻止了他的话,继续往下说道:“若是万幸能得宗主青睐,传授仙法,也算我儿重活一回,没了我这时时阻挠他的父亲,也许他能真正体会何为‘长生逍遥’。” 叶卿云听出他话中之意,眼眸一亮,“那卞公是愿意与令郎一起加入我宗了?” 卞竟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神情洒脱地说道:“老夫百无一用,入了仙门也登不上仙道,恐白费宗主好意,就不随我儿一起了。且老夫这一生,一愧对尚书大人,不能为大人正名持节,二愧对我发妻,她当年无心之失,却因我心结冷落于她,致使她郁郁而终。因此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恳请仙子助我转世投胎于我发妻身旁,为夫为父为子皆可,只求护持她一生顺遂,以偿此生之憾。” 叶卿云心中为卞竟的高风亮节感慨不已,这人活得清醒,死得明白,不为利动,不为威劫。叶卿云好似自这苍老不堪的面容里窥见了那个意气风发,青衫倜傥的少年翰林。 她颇为触动地点点头,“卞公放心,在下一定尽力而为。” “爹.....”卞斯见父亲已经做好决定,一时难以接受这种失而复得又即将再复失的感觉。卞竟回头拍拍卞斯同样花白的头发,“孩子,爹对不起你娘,爹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虽然你娘总说我不曾愧对于她,而是她心有愧。但是爹知道,因为我的心结还是冷待了她,也伤了她的心。孩子,世事不能两全,爹也对不住你,但是爹能给你找到的最好的出路就是跟随孙大人,跟随叶宗主。你还会有更好的未来,这就是爹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卞斯哽咽到无法言语,他知是非明事理,但依旧无法抚平心中的悲痛。 卞竟叹了口气,回身又朝叶卿云施了一礼,“宗主,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就托付给您了。” 叶卿云扶起卞竟,郑重地点了点头。她余光瞄了眼在申明舒身旁直翻白眼的木余,再看看一直不停抹眼泪的老秀才,心想,这一个托孤,两个托孤的,她青云造化宗怕是快变成青云托儿所了..... 她这不太应景的想法只在心里转了片刻,叶卿云就恢复了正经,她对卞竟嘱咐道:“卞公若是准备好,就和在下说,在下就护持您转世。” 死都死了,且见过了孙生,他最大的心愿已了,随时都可以去转世。但是在此之前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 “长青兄,您跟我来。”卞竟捉着孙生的手腕将他带到了他的墓前。“您如今这副模样,应当是那时....所致。本来那群宫卫并未将你的....和你的尸首放在一起,但是我跟在洒扫太监身后,悄悄将它捡了回来。” 他松开孙生,双手径直伸入那高耸的土包,如水中捞月一般,毫无阻碍地穿进了土包中,双手慎重地自坟冢中捧出一物。 昏暗的天空渐渐放了晴,一抹淡淡的曦光照在了两个轻盈的魂体上,也照在了卞竟手里捧的那物上。薄如蝉翼的物件被曦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像是状元冠上的珍珠,散发着莹莹光辉。 卞竟将此物庄重地递到孙生眼前,在他激动到近乎战栗的目光中,感慨万千地道: “如今,才终于是物归原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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