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面前的火堆熊熊地燃烧着,刺史下令设了酒宴,酒香气四散开来,商人们一边喝着烈酒,一边讨论着各自的生意。时不时有男人女人相携而过,远远飘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守卫们宰杀完了几头肥美的小羊羔,将羊肚子拿出来,在一旁的河边清洗干净之后,在早已切好的碎羊肉之上洒上了一把盐和胡椒,再将羊肉塞进羊肚子里,用羊肠子捆好羊肚子,架上篝火上烘烤着。 羊肉被烤得油滋滋的,肉香味随着晚风飘向各处。 池霜裹着面巾,在泥泞的地上铺了张厚实的毛毡,备了些吃食,和碧珠、杨念月围坐在一块。 池霜看着满是繁星的天空发着呆。不知为何,她忽然思绪万千,油然而生了现世安稳之感,可她知道安稳也只是暂时的,平静的表面之下,其实是波涛汹涌,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正在伺机而动,正等待着一个时机,将这安稳顷刻之间化为一团泡影。 半个时辰之后,杨念月站起身来,掏出一把匕首,走到烤羊肉那里,把一只刚烤熟的肥美羊腿用匕首切了下来,坐回了毛毡上,再用匕首切至好几块,依次分给了池霜二人。 杨念月盘膝坐下,大口啃下一块,感叹道:“味道还不错,只是还稍微欠缺点火候。这肉要烤得柴一点才好吃,还不如我从前在别的地方吃过的。” “不过有肉吃就是好,来这漠城之前,日日都只能吃些清汤寡水,只觉得人都消瘦了一圈。” 碧珠也咬了一口,闻言有些惊讶,她看着杨念月那有着红斑的那半张脸,疑惑问道:“杨越,你从前还去过别的地方吗?” 杨念月顿了顿。 为了隐藏她的罪臣之女的身份,这些时日行走在人前,杨念月都是作一副男儿郎打扮,用得都是假名“杨越”,还好没有引起他们的怀疑,李至律也没有再向池霜追问她的身份。 杨念点点头,看向碧珠,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我曾与我阿耶一起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大漠戈壁,雪山峻岭。我还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和物,品尝过各种特色美食。” 自从杨念月与她们一道之后,碧珠一直对杨念月的身份颇为好奇,此刻听见杨念月主动提起自己的过往,于是追问道:“杨越,你的过去,又是怎样的?” 话毕,碧珠又感叹一句,“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你们男子就是好,比女子更加自在,还能见到不少我们见不到的风景。” 杨念月却并未答话,长长地叹息一声,啃着手中的羊肉,目光放空在某一处,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池霜听着二人的对话,在人们欢乐的笑声和歌舞乐曲声中,默默地饮着酒,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众人。 这时,一道冰冷的目光隔着重重人群,正朝她望过来。 池霜也看过去。待看清来人之后,她呆住了。 虽然那人隐在暗处,又蒙着脸,遮住了面容,只余一双凌厉的眼睛在外头,可池霜还是第一眼便认出来他。 池霜算了算,她和李临舟已经有一月未见了。乍见故人,她忽然有些错愕。 池霜猜测到李临舟就在漠城,也派了人在漠城四处留意着李临舟的行踪,可李临舟像是有所感觉一般,没有给他们留下半分蛛丝马迹,次次都能躲过。 然而,她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临舟。 这些天池霜他们行走在路上,也试图向沿途的百姓打听过李临舟的消息,可却一无所获。 池霜他们的路线一直是按着原定计划走的,路上也紧着赶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是却一直未曾有李临舟的行踪。池霜想,李临舟或许是中途变了道。若是他们走得是同一条路线,按理说按他们的速度早就该追上了李临舟,除非是走了另外一条路线,去到了漠城。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是对的,李临舟确实是来到了漠城。 池霜知道李临舟此行乃是另有谋划,绝对不是为了和吐蕃放下身段屈辱讲和。所以,李临舟必须甩了池霜等人,避免坏了他的大事。 可池霜虽然知道他的目的,也不会去拆穿,更不会在李至律面前透露半个字。毕竟,若是李至律对她产生疑心,反过头来问她是如何知晓的,她又该怎样去回答,交上一份令他们满意的回答。既如此,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事。 池霜本就是利用此次的机会,离开长安,避开李景的监视,好来谋划自己的事情。李临舟要去做甚,又与她何干,她向来只想管好自己的事情,以漠然的态度对待其他人。 一两个胡人从她面前经过,正好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池霜眼睫轻轻地颤了颤,一刻不错地看着李临舟的方向。两人都蒙了面巾,为了不暴露身份。 待视线重新变得开朗时,她清楚地看见一个眉清目秀的胡女从人群中缓缓走出来,环顾一圈,体态盈盈地走到了李临舟的身边,脚步顿了片刻,跪坐在了他的身侧,弯身提着一个酒壶替他倒了杯酒。 胡女将酒递给李临舟。 烟雾氤氲,胡女对着李临舟说了几句什么,池霜没有听清楚,她也听不懂胡语。 池霜看见李临舟连个眼风都没有给胡女,兀自喝着酒,一脸冷峻,并未开口理会。 池霜知道李临舟并不想接过,他一贯不喜欢主动攀上来的女人。 胡女被李临舟拒绝,那只停在半空的手伸过去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她一时间颇觉一些尴尬,心知对方不愿意理会自己,讪笑几声便快步地走开了。 池霜回过头杨念月和碧珠几眼,她们没有注意到另外一头,更没有看到李临舟。池霜想了想,对着二人道:“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二人颔首。 池霜站起身来,拍了拍皮袄上沾着的草屑,提了个羊皮酒囊,绕过一堆堆火苗烧得老高地篝火,向李临舟走了过去。 李临舟看见池霜走了过来,目光微微一凝,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好巧。” 池霜知道李临舟正在看着自己,她也不看李临舟的神情,神情自然地盘腿坐在他的身侧,目光落在攀谈结伴游玩的众人身上,压低了声音笑了笑道:“殿下,别来无恙,我们居然又见面了。” “一月未见,只是不知殿下可好?” 李临舟淡淡道:“还好。” 池霜看了看李临舟,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楚的声音,在他身旁轻声说道:“我们可是不好。这一路上一直在寻找殿下您的踪迹,可是吃不好,睡不好,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殿下遭遇什么不测。” 话毕,她的目光在李临舟的身上转了转,故作松了口气,“索性今日终于见着您了。见到您无事,这颗心也总算是落回了肚里。” 李临舟看着火光里的池霜,目光渐渐冰冷,也将声音压低了些,“孤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碰到你。” 池霜淡淡地笑道:“这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素来听闻这漠城的宴会极为热闹,自然是也想来凑凑热闹,能在这里和殿下遇见,想来是我和殿下有缘。” 李临舟笑了一声,端详着池霜,“有缘?” 池霜将酒囊的木塞子拔掉,仰头饮了口酒,脸上的笑意更甚:“殿下您在船上之时何必要甩开我们,我早就说了,我们本就是一路人。既然是一路人就应该一起行路,您在半路抛下我们独自赶路,要我说,殿下这事实在做得可不怎么道德。早在离开长安之时,圣人就说过,要我们路上互相扶持。” “扶持”二字,她故意咬得极重。 李临舟摇了摇头道:“公主可莫要冤枉孤,不过是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通知你们,孤先行一步罢了。” 池霜微笑:“殿下既然先行一步,想必是有了新的计划,怎么没有告知我们?既然上了同一条船,该坦诚相待才是。” 李临舟望池霜的方向,凑近了几分,“孤怎么觉得,该坦诚相待的,应该是公主才是。” 他的言语中含了几分试探之意。 池霜神色平静,一动不动,淡淡道:“我向来光明磊落,没有什么该交代的。” 李临舟恍然地点点头,也不知道是信了没信。 随后他又满脸惊讶地道:“说起来,孤记得曾在路上给你们留了信号,怎么你们竟然没瞧见么?” 池霜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原来殿下还留下了信号,看来是我们错怪您了。只是这信号么,那我们自然是没有瞧见,若是瞧见了,我们也不必费这么多功夫,您说是不是?” 李临舟笑了几声,顺着池霜的话说下去,“也是,那还真是可惜。” 二人相视而笑,随后各自饮了口酒。 月上中天,夜色渐渐深了。人们都有些玩累了,纷纷停下,回到了篝火前,围坐在一起休息聊天,还有人牵头唱起了一支支豪迈的歌曲,剩下的人们纷纷地跟随着唱了起来。 池霜凝眸望着不远处歌唱的人群,出声道:“我没有想到殿下竟然也有如此好的兴致,会来参加这宴会。” 李临舟也顺着池霜的视线看了过去,反问:“公主能有如此兴致,孤怎么就不能有?” 池霜回过头,打量李临舟几眼道:“我知道殿下一贯是喜静,不爱此等热闹的,所以颇有些惊讶和好奇罢了。”她顿了一下,接着道:“只是我见殿下是独自一人,卢侍郎他们都不在,难道今日并非是玩乐,而是另有目的?” 李临舟双眸中隐隐有笑意浮动,不答反问,“孤也知道公主是爱热闹的,今日公主也没有去玩乐,反而和你的婢女侍卫缩在一处,难道这其中还有孤不知晓的内情?” 池霜微笑道:“殿下没有,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内情。” “公主,不够实诚啊。” 李临舟突然看了看杨念月和碧珠那头,脸上浮现了一抹讽刺的笑容,“楚王呢?怎么,他没有和你们一起?” 池霜认真地道:“楚王自然是去玩了,殿下可是想和他叙叙旧?若是您想,我乐意为您带路。” 李临舟看着池霜雪白的双颊开始有了一丝醉意,眯了眯眼睛,“不必,孤知道他在何处。” 李至律定然是和张文虔待在一块。 池霜敲了敲皮靴上的泥土,问:“殿下,可知道如今渭县一带发生了严重的水患?” 李临舟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孤知晓。” “那殿下打算如何办?” 李临舟低头看着手中的酒囊,“朝廷已经派了人前来治水,想来此刻已经在路上了。” 池霜忽然道:“殿下,我觉得此次的水患,或许和这漠城的刺史脱不了干系。” “为何这样说?” 池霜道:“我们下船后,就去了渭县,那一块到处都是因洪水失去家园的难民,只有在漠城这里,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城刺史,居然还能有闲心办什么生日宴会,粮食一直供应不断。这实在是太过反常。还有那个胡姬夫人,我曾见过她一次,总觉得她十分眼熟,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了一样。” 李临舟面色凝重。 他一早就得到了消息,时间比池霜还要早。他离开长安之时就留了个心眼,若是哪里出了变故,第一时间便会通知他。 然而这里离长安千里,李临舟早就往京中递了消息过去,道渭县着急需要下派人手支援赈灾,奈何朝廷一直没有回音。李临舟也颇有些焦急。 前几天,他终于得到了消息,朝廷派了叶家二郎前来。 李临舟知道京中定然是有奸细,与这边的人串通一气,将他的消息给截住了,然而这串通之人是谁,李临舟却毫无头绪,李临舟心中隐隐有直觉,这一路上的种种怪异,或许这一切能够在这漠城找到线索。 可第一步,便是要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刺史张文虔。在漠城百姓口中,张文虔把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是个利国利民的好官。 李临舟看向池霜,说道:“孤记得,五年前,公主和孤曾经来过一次漠城,当时也参加了一个如同今夜这般的宴会。” 池霜先是愣了愣,随后想了想,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没想到殿下还记得。” …… 五年前。 漠城天降百年未有之大旱,致使农田颗粒无收。 去岁冬日雨雪不多,农田干涸者多,当夏日来临之时,一场蝗虫巨灾又突然而至,使得百姓们叫苦连天。 先是在南部地区发现了蝗虫,继而关陇、河南、河北等地也陆续有了蝗虫,蝗虫四起,各地的奏报如同雪片一般地发往中书省,道蝗虫起落之时,黑压压的一片将庄稼完完全全的遮盖住,百姓只能与蝗虫争食,实在是苦不堪言,只能请求朝廷前去蝗灾区赈灾。 燕帝看着手中的奏报,知晓蝗虫之利害,心中极为沉重,合上奏报对着官员说道:“朕曾听闻太.祖皇帝还在时,也发生过一次蝗灾。昔日太.祖皇帝进入园子查看粮食,看到有粮食在禾苗上面,便捉了几枚蝗虫道,‘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如今朕也在经历当年之事,只是世间蝗虫无数,若只是效仿太.祖,吞吃数枚,定然不可能遏制住蝗虫,朕将如何办?” “诸位爱卿认为,该用何法抑制蝗灾?” 中书省的官员道:“如今蝗虫铺天盖地,若百姓没了口粮,定然不会清净。微臣认为,需要采取人力去大肆抓捕,待抓捕之后再坑而焚之。” 燕帝认为此方法可行,又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脸色一寒,“朕认为此次如此严重的蝗灾,未必不是上天对朕的警示,警示着朕这个皇帝做得实在是不合格。若是杀掉蝗虫,恐是有违天意,若是如此,只怕将要得罪上天,降下更大的灾祸。” “蝗虫虽然渺小,可也是生灵,这普天之下的蝗虫何止亿兆,若是随意杀之,也是一桩大罪过。” 官员听此话,焦急不已,“可是蝗虫会将让天下生灵涂炭,饿殍遍地,陛下难道忍心看着百姓们绝食而亡吗?除掉蝗虫,这乃是为天下除祸害,百姓们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有罪过呢?” 官员眼珠子一转,说道:“臣有一个计策,若是陛下能够派皇室之人代替陛下去那蝗虫最严重的地方漠城,与臣等一起共同抗灾,上天必定能感知到陛下的诚意,届时蝗虫自然便可退去,彻底绝迹,百姓亦会感念池氏皇族。况且那位皇室之人还可以借此机会探查一下民情。” 燕帝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眼中有了笑意,“爱卿即刻回中书省拟发牒文,命令各地官员全力捕杀蝗虫,不得懈怠,还有御史台的人全部出去,一个都不许留在京内,再派几个官员划定好范围,四处巡查一下灭蝗的情况,若是有异,即刻便要上报给朕。对了,再把灭蝗的程度大小加进年底对官员的考绩里面,把这作为一项考课重要标准,所有地方务必达到蝗虫一个不留!” 官员道自己忝掌中书省,定不辱命,躬身退下。 可是又派哪个皇族之人去呢? 燕帝思来想去,派了三皇子为灭蝗使,九公主池霜和质子李临舟协同前去。 池霜为他最心爱的女儿,若是她也能够跟随,足以展现他对此次蝗灾的重视,至于质子,是栓住李景的一条狗链子,当然是放出来才能试探李景的态度。 池霜一行人第二日便上路了。 烈日炎炎,旷野沉寂。 池霜一行人在漫天尘沙飞扬的沙丘之上艰难地跋涉,杂乱作响的马蹄声在茫茫无垠的沙漠之中回荡。 九公主嚣张跋扈,极为难缠的名声早已是传遍了整个大燕,漠城的官员上上下下头疼不已。 一个官员道:“陛下派遣九公主前来,我听闻她一贯不好惹,出了名的刻薄,我们都要小心些,可莫要惹到这位小祖宗,不然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还有三皇子,也是个不好伺候的主儿,这二人一起来这漠城,我们定要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其他几位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官员们看见朝廷如此重视此次灭蝗,不敢有丝毫怠慢,再加上,九公主和三皇子亲至,生怕哪里做得不好,回京后他们两兄妹便会去皇帝那里告自己一状。于是,待他们达到了漠城之后,一切规矩皆是按照迎接最高长官的来办,给他们一行人举办了隆重至极的接风宴,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请进了最好的驿馆。 三皇子拿出中书省下发的牒文,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高声道:“你们应该知道,本皇子为陛下亲封的灭蝗使,如今来这漠城,一来是代表陛下说话,二是行驶灭蝗虫的监察之权利。本皇子说什么,你们便要做什么,不能说半个不字!” 官员们不敢得罪他,连忙一叠声应是。 三皇子见他们还算听话,心中喜悦,继续道:“现下本皇子命令你们,将漠城的蝗虫情况仔仔细细地给本皇子道来,若是胆敢隐瞒不报,便是藐视陛下,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到时候本皇子就要治你们一个藐视皇权的罪!” 官员们见他将燕帝搬出来,又提到了皇权,冷汗不住地流下,忙说不敢。 漠城司马从旁拿出早已拟定的灭蝗章程和勘察蝗虫情况的文书来,毕恭毕敬地道:“灭蝗使,这是前日张刺史派人去田地里勘察灾情之后所写,还有这份章程也是刺史根据小吏汇报上来的情况连夜拟定的。” 三皇子接过,随意地看了几眼,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道:“你们刺史,倒是写得还不错。” 官员们登时笑逐颜开,一颗心落回肚里。 这时,池霜又从三皇子手中接过,看了看,眉头紧蹙,“我听闻漠城受蝗灾最严重的是开柳村,几百亩两田无一幸免,你们这上面怎么没有写开柳村?” 官员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呆愣在原地,你我看我看你。 池霜追问:“难不成是疏漏了?” 司马连忙请罪道,或许是刺史粗心大意,忘记写上去了。 池霜根本不信这一套说辞。 她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案上,淡淡地道:“漠城乃边关大镇,蝗虫之事更是要拿起十万分的重视。就算是张刺史忘记了,我记得这些文书还要经过你们其他人之手,难道你们也跟着一起忘记了。” “你们可知,这是玩忽职守。” “若是我将此事告知阿耶,只怕你们这官都做不成。” 官员们都向司马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司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李临舟也看池霜一眼。 池霜看着他们,继续道:“让你们张刺史过来。” 半日后,张文虔才匆匆赶来,他时年四十岁,生得肩宽腰圆,胡须长满了他的方脸。 他一脸歉意地道:“三皇子,九公主,是下官来迟了,因着有些事情脱不开身,只是不知道,将下官唤过来所为何事?” 池霜看着生得高大的张文虔,淡淡道:“无妨。我一贯听说张刺史爱民如子,是个难得的好官,年年官员考核都能顺利通过,忽然想见见你罢了。去岁年初之时,我阿耶还曾赐你千匹杂彩,金银首饰若干,不知张刺史可还记得?” 张文虔虽然不知道池霜为何提起此事,转念一想,还是点了点头,“公主说得正是。陛下赏的东西,下官一直视若珍宝。” 池霜道:“我听闻张刺史出身不好,曾任过诸市牙郎,久在市井之中穿行,也应该知晓粮食对于百姓来说,就是他们的命,是也不是?” 张文虔依旧点了点头。 池霜喝了一口茶,又道,“张刺史为当地父母官,首先要做得便是让百姓能够吃得上饭,不必因粮食短缺而丧命。漠城素来为咽喉要地,此地可以挡住契丹和羯人向关内进犯,最大的功劳不是因为你张刺史骁勇好战,而是来自百姓。人为万物之灵,粮食便是百姓的生命之灵,由此可见粮食的重要性。” 她看向张文虔,面色平静,道:“除蝗虫一事,事关重大,还望刺史定当尽心竭力才是,若是拖一日下去,灾情便严重一日。若是蝗虫不除,届时饿殍遍地,百姓开始作乱,张刺史以为你还能稳坐这刺史之位多久?” 张文虔神色开始有点难看,拂袖冷哼一声道:“公主这意思,是在说臣并不想除蝗虫?若是臣不想,大可不必亲自去农田勘察。” 三皇子和官员们也不解地看向池霜。 当时的张文虔已经是漠城的刺史了,按理说拟章程这种事,一般都是让底下人去干,而张文虔却亲力亲为,不免得让人感觉到他对此次蝗灾的重视,可实际上是,这一切都是弄虚作假。 池霜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目光落在文书上,提了一杆笔,将记载有问题的地方圈了起来。最后,她从位子上起身,走到张文虔跟前,一个一个地指给他看,“刺史,开柳村受灾最为严重,你这上面并没有记载,还有刘家村,应该是被蝗虫啃食了五十亩才对,并不是三十亩。魏家村则是七十亩,这薄籍上却写了六十……” 官员们浑身早已被冷汗浸透,呆立在堂中,干笑几声。 池霜冷声道:“你们漠城的官员便是这样弄虚作假的?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官员们心中叫苦,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他们怎么知道九公主是真的来除蝗虫的?他们以为她只是跟着来玩乐的。 一个官员声音颤抖道:“并非是我们刻意如此,现下灾情严峻,临县的一些山贼又趁此时机,纷纷入得城中烧伤抢掠,无恶不作,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既是担心粮食,又是害怕山贼。我等都将人手派出去捉拿山贼了,实在是抽调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勘察。” 池霜凝眸看向张文虔,“刺史,你说呢?” 张文虔被人拆穿作假,却丝毫不慌不忙,他理了理衣袖,不以为然:“公主久居深宫定然是不清楚。曾有匈奴后裔刘聪,在其攻破西晋都城洛阳之后,成为一方霸主,又以残暴治国,使得百姓水深火热。天上神仙实在是忍无可忍,才降下大蝗灾,使得当时的河东地区死了近五六成人,这也加速了汉国的衰亡。” “当时的汉国蝗灾乃是因刘聪失德,老天降下天罚而引起的,若是靠人力岂能遏制其蝗虫之势?若是要有效遏制蝗虫,应当勤政修德,方能将如此严重的蝗灾控制住。” 池霜笑了一下,淡淡地道:“刺史,刘聪荒淫残暴,受尽唾骂,乃是无才无德之人,你将他与陛下一起类比,岂非是在含沙射影我阿耶与他一样是个残暴的君王,且我国境内蝗虫遍地,照你之意,乃是因为陛下失德?” “再者,若是按你所说,你漠城照样是满城蝗虫,岂非也是因为刺史失德而招致此祸?想要这刺史之位的大有人在,张刺史若是失德,我即刻禀明了阿耶,让这刺史之位换一人来做,如何?” 张文虔听着这话,他被池霜说得哑口无言,后知后觉自己失言,惊出一身冷汗。 谁能想到,一个堪堪十四岁,久居深宫的公主,竟然如此有条不紊地分析局面。这些官员对池霜的轻视、傲慢之心,顷刻之间便荡然无存。 张文虔唯恐头上这顶管帽不保,不敢再敷衍下去,于是道:“下官定然竭尽所能消灭蝗虫,为百姓彻底除掉此物。” 此后的日子里,漠城官员和池霜等人全力消灭蝗虫,扼杀蝗虫的蔓延之势。池霜更是亲自部署灭蝗的一应事宜,挨家挨户的给予帮助,深入田间。 不过一个月,漠城便顺利灭蝗,将百姓们的粮食保住了。 众人喜极而泣。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池霜等人开始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三皇子已经先行离开去了别地,只留下池霜、李临舟和一对护卫。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池霜上前打开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群百姓,乌压压一片,许多男男女女都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们之中有衣衫褴褛,白发苍苍的老人,有牙都没有长全的稚子,还有怀着孕的妇人。 他们见到池霜,随后俯伏一片,高声地赞颂皇帝和公主的仁德。 池霜连忙请他们起来,笑着说道:“你们快快起来,灭蝗虫一事,并不是我和陛下之功劳。实是因为我们漠城上下共同一心,才将这蝗灾及时遏制住,灭了数十万担蝗虫,这可是一桩可喜可贺之事。” 有人建议办一场宴会,当作为池霜他们践行。 池霜见推脱不过,索性应下了。 山下河水水波荡漾,极清极澈,四周静静矗立着的群山高耸入云,两岸草木十分蓊郁。 这一天,平坦宽阔的草地上扎着大大小小的毡帐,铺设着各色各样的毛毯。人头攒动,笑语喧哗,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池霜站在李临舟身侧,看着热闹的人群,忽然说道:“明日我们便要回去了,没想到已经出来这么久了。” 李临舟不语。 池霜转头看向李临舟,认真地说道:“李临舟,你走吧,回李家去。” 李临舟看着手中的酒杯中碧绿色的酒液,好似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十分疑惑:“公主,这是要帮我?” 池霜闭了闭眼,点头:“对,你现在走的话乃是最好的时机。若是回去了王宫,你只怕是很难再有机会了。明天动身之前离开,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临舟想了想,问道:“那你呢?你就不怕皇帝责罚你?” 池霜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忘了我是谁?我是大燕皇帝最疼爱的公主,就算阿耶再怎么生气,再怎么责罚我,也不会太过,反倒是你的处境会很难。” 李临舟沉默。 他不能走,燕帝要他跟过来,本就是为了试探他,若是他走了,岂不是正好中了燕帝的圈套。 况且,没有燕帝的允准,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回去。李家不仅不会让他回去,还会把他送回去。 毕竟李家现在正处于风口浪尖,不能被燕帝抓到任何把柄。 李景膝下儿女众多,没了他还能有别人。 李临舟只能忍。 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够离开燕王宫,摆脱掉这个质子的身份。 这时,有人喊池霜过去跑马,池霜大声地朝着那边回应了道,“等等我!” 李临舟回到了毡帐中。 傍晚时分,池霜跑马归来,气喘吁吁地瘫坐在毡毯上,随意地吃了几口东西。 一群年轻女子走了过来簇拥着她,池霜和她们说笑了一阵。 两个漠城女子跪坐在池霜身侧,为她梳着一条条细辫,上面缀满各色玉石。 一个女子端详池霜片刻,认真地赞叹道:“公主是我见过生得最好看的女子。” 池霜梳好了发辫,又匆匆忙忙地走开了。 李临舟正好走了过来,他四处伸头看了看,没有看到池霜的身影,疑惑地问:“九公主呢?” 方才为池霜梳发的女子笑着给他指了指方向,道:“李郎君,你瞧,公主在那儿玩投壶呢!” 李临舟顿了一顿,看过去。 一个大的毡帐前摆了几只壶,每只壶插有几只矢,池霜和几个站在不远处,各自手里面拿了几只箭矢。每人四矢,依次投矢,多中者为胜。一个年老的妇人站在她们的身旁,负责记下她们投中的次数。 只见池霜将两边袖子都撸得高高的,用一块白布蒙住了眼睛,犹豫了片刻,将手中的箭矢往壶中投去。 箭矢都被她精准无误地投进了壶中。 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声。 有人夸赞池霜,池霜都一一谢过他们。 李临舟记得,池霜是很少玩投壶的。自从一个月前,她落水被救上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许多,对所有事物都充满好奇,对他也不似从前那般,反而和气了许多。 李临舟心中充满了疑惑,难道这位燕公主果真是失忆了? 可他又隐隐觉得,池霜是在撒谎,其中或许还有他不知晓的内情。对李临舟来说,他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 池霜有些玩累了,将箭矢留给了别人,走开了。 池霜正好经过几个年轻男子身边,他们见到池霜生得貌美,纷纷有些意动,围上前去,女人们见状,也把她团团围住,合着节拍,手挽着手一起跳着舞,唱着歌。 池霜有些疑惑。 一个老妇人解释道:“这是他们的习俗,若是喜欢谁,便会围着谁一起跳舞。” 池霜恍然大悟。 李临舟也被拉了过去。 他本不想凑这热闹,是被两个男子拉过去的。 杂乱而欢快的乐曲声四处飘荡在这夜晚,篝火前的人们笑逐颜开,满面喜色。 欢声笑语中,池霜随着众人一起跳着舞,嘴角上扬,笑得恣意无比,饱含热烈与欢喜,生机勃勃地如同雨后新笋,颇有鲜活气。 远处峡谷沟壑,山脊蜿蜒纵横,丛丛山花绚烂,草木葱茏。 展眼四望,山河秀丽,美不胜收。 夜深了,众人有人玩累了,各自回到毡帐中歇息。 李临舟和衣躺在毡毯之上,闭上了眼睛。 “李临舟,你睡了没?” 外面传来池霜的声音。 李临舟睁眼。 池霜又重复地问了一遍。 他蹙了蹙眉,走了出去,正好见到池霜正站在他的毡帐前。 “何事?” 他轻声问道。 池霜不知何时取出一坛酒,捧到李临舟面前,笑道:“我这坛酒是一个百姓送给我的,他说才从窖里取出,是自家酿的,我推脱不过便收下了。我一个人喝着没劲,这里也没有人可以陪我,正好分你一些。” 李临舟没动。 池霜丝毫不意外李临舟的反应,兀自坐在草地之上,饮了一口,感叹一句:“果然好酒啊!” 李临舟的神色松了松。 池霜将酒坛子扬了扬,示意他坐到她的身旁去。 李临舟犹豫了片刻,坐在了池霜的身边。 池霜给他倒了一碗,李临舟没有接过。他有些不解:“你叫我出来,就是为了饮酒的?” 池霜点了点头,说道:“没毒,放心吧。” 李临舟叹口气,接过酒碗。 池霜将酒碗举起,眉眼含笑,“人生苦短,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自当及时行乐。”她碰了碰李临舟的酒碗,“李临舟,我敬你。” 二人仰头饮尽。 池霜望了望苍穹,明亮的繁星点缀在夜空,映照在池霜的双眸之中。 池霜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指着夜空的星星,忽然道:“在我的故乡,一抬头便能看见许多星星,每一颗都很亮,就如同今夜一般。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最爱抱着我一起看星星,跟我说每一颗星星都很特别,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星夜了。” 李临舟以为池霜说得是燕皇后,也没有多想。 她又回头看着李临舟的侧脸,见他也抬头望着星空,问:“你离开李家已经有五年了,你会想念你的家人吗?” 李临舟举着酒杯轻嗤一声,摇了摇头。 从他离开李家起,他或许就已经没有家人了。 池霜叹了口气。 “滴答——滴答——” 忽然,措不及防地下起了雨。 池霜抬眸,雨珠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脸庞流淌而下。 她伸出手来,雨滴凉丝丝地落在她的掌心。 雨开始越下越大。 她知道李临舟表面服从,其实待到大燕灭亡,大魏建立,他便会渐渐暴露他的本性。 池霜不能杀了李临舟,她也曾试过对李临舟好点,希望李临舟对她的恨意能够少一些。 池霜知道书中的大燕公主结局,那么她的结局又是如何的呢? 她也会和大燕公主一样,最后只能选择自尽吗? 池霜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这些。 日后如何,等日后才知道,现下及时行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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