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霜去往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是皇家寺院和国立译经院,为唐高宗敕令修建,为了追念其母亲文德皇后长孙氏,报答慈母恩德。玄奘法师曾在这里主持寺务,佛典翻译,领管佛经译场,创立了汉传佛教八大宗派之一的唯识宗,是以大慈恩寺也是法相唯识宗的祖庭。 大雁塔屹立在曲江池畔,古塔壮丽,寺殿香火缭绕。玄奘三藏院供奉有玄奘法师的顶骨舍利和铜质坐像,壁面布满高僧玄奘生平事迹的巨幅壁画。 宝殿雄伟,殿宇恢宏。香火旺盛,人声鼎沸,经幡飞扬。 殿内人来人往,供奉着一座座结跏趺坐的金身佛像,负责接待宾客的知客僧忙进忙出,有善男信女跪坐在蒲团上许愿求签,祈求好运祝福。 知客僧站在大堂前,遥遥看见十几名健仆簇拥着一位头戴帷帽的小娘子走了过来。 小娘子挥退健仆,入得堂内,只定定立在佛像前,佛像法相庄严,慈和悲悯。 半响,池霜摘掉帷帽,她今日梳义髻,穿彩绘云霞白绫背子,缬纹绿纱间裙,披月白折枝鸳鸯纹帔子。 浓朱衍丹唇,秀色若珪璋。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 堂中好些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惊讶无比,挪不开眼,暗暗咂舌一番。连几个正在低头诵经的小沙弥也忍不住抬起头来看着她。 池霜并不在意这些,只跪坐在蒲团上,阖上眼睛,双手合十,也学着旁人的模样拜了拜。 池霜自诩唯物主义者,但是自己穿越的这件事她却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通。 她向来不信这木胎泥塑的佛,更不会去把心愿寄托在佛祖身上。她想要的,从来都只凭自己争取。 在现代功成名就的池霜,意外来这一千年前的大魏,成为了燕公主。 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四年了,关于故国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也心知来到这里就再也回不去了。 这些年,池霜一直在逼迫自己,要时时刻刻保持清醒,不要被这些封建制度同化,更不要去和整个封建王朝为敌,她的力量实在是过于渺小。 池霜虔诚祈愿,希望自己能保持本心,一直做到。 僧人梵音阵阵,寺内香火旺盛。 池霜深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堂内有风穿过,吹拂的风里弥漫着一股烟火气。池霜衣袂翻飞,钗环作响。 她取出钱袋,掏出一锭白银,丢在了功德箱中。 知客僧见池霜如此大方,笑眯眯地说道:“阿弥陀佛,您的愿望一定能够实现。” 池霜谢过。 寺内监院认出了她,忙走到池霜的身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早知贵主要来寺中,老衲已在此等候多时了。”, “贵主,您这边请。” 监院唤了一个穿僧衣的小沙弥给池霜引路。 “有劳法师。” 池霜轻点螓首,脸上带笑,双手合十谢道。 小沙弥将池霜引至寺内一处僻静院落前,院子不大,却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角种了几株杏树。 到了一间屋子前,小沙弥替池霜递上她亲手写的洒金拜帖。 小沙弥入内,朝跪于蒲团上的女子,毕恭毕敬地说道:“皇后殿下,九公主来了。” 女子紧闭着眼睛,低声念诵着经文,未曾理会。 不多时,沙弥出来了,端了一碗茶递给池霜,解释道:“殿下正在诵经,这个时候一般不见客人,烦请您稍等一二。” 池霜点点头,接过饮了几口,“敢问法师,除了我之外,还有何人来看过皇后吗?” 沙弥一下便听出了池霜说得是谁,摇了摇头,“太子殿下从未来过一次。” 池霜怔住了,想起皇后刘钰卿为着刘家的事情,痛恨李景,连带着自己的亲身儿子也一并疏远了。 忽然间,池霜记起书中李临舟和刘钰卿的最后一次见面。 …… 刘钰卿一看到李景,便想起了当初那些荒唐可笑的时光。 她和李景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相互指责,大吵一架,吵得面红耳赤。刘钰卿斥责李景薄情寡义,虚伪自私,发了疯一样的踢他、打他,李景发怒,冷着脸斥她不如哪哪都冯贵妃温婉柔顺。 二人不欢而散。 刘钰卿站在台阶之上,望着直插天际的九十九级白玉石阶,一步步地拾级而上。 她回头望去。 暮色之下,残阳斜照在这座巍峨高峻、画栋飞薨的皇城,魏国的旗帜插在城墙上猎猎作响。那绵延不断的宫墙,一眼无法看到尽头,却在无时无刻、悄无声息地吞噬着刘钰卿的灵魂。 刘钰卿是皇后,不能如同民间夫妻一般与李景和离,她能做的,只有将皇后礼衣、花冠和皇后玺绶交还李景。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意图自焚而亡,却意外被人救下。 她本不是性情暴烈的女子,可却在这些日子当中,渐渐心如死灰,最终绝望。 刘钰卿请求李景放她离开。 李景最终还是没有强行让她留下,选择放过了她。 刘钰卿离开皇宫之时,李临舟终是去送了行。 轿子从一处偏僻的宫门离开,刘钰卿坐在其中,神情冷淡。 李临舟一直骑着马,紧紧地跟随在马车后面。 微风卷起帘子的一角,刘钰卿下了轿子。 李临舟勒紧缰绳停住,他清楚地看见刘钰卿麻木的眼神,忽然低声道了句:“阿娘。” 刘钰卿未曾停留半步,转身入了寺内。 …… 沙弥算准时间,打断了池霜的思绪,恭恭敬敬地请她进屋,“贵主,您请进。” 池霜谢过,径直入内。 屋内简朴素净,陈设简单,白洞洞的,拂去层层叠叠的纱帐,入了内间。只见内间墙壁竖一个木柜,靠窗的木榻上摆了一床灰扑扑的棉被,除此之外,半分装饰也没有。 池霜环顾一圈,暗暗感慨。 这便是一国皇后的住处了。 室内燃着一盏蜡烛,烛火摇曳,映出刘钰卿的清瘦身影,略显凄凉。 陶案上供奉着一尊佛像,刘钰卿缓缓睁开眼,从蒲团上起身。. 她的脸上遍布烧伤,恐怖狰狞。一双凤目无任何波澜,清冷的目光落在池霜身上。 刘钰卿垂眸,竖掌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前来所为何事?” 池霜凝眸看着她,嘴唇微微抿着,好半晌才开口:“干娘,我今日是特意来看您的。” 刘钰卿没有回应她。 池霜将食盒打开。 她端着一碗雪白虾仁青菜汤饼,三鲜面,芡实牛乳杏仁粥,放在案桌上,食物热气腾腾。她扭头笑着对刘钰卿道:“干娘,这是我亲手做的,您快尝尝。” “施主,不必如此。” 刘钰卿捻着腕上的檀木佛珠,周身缠绕着一点儿淡淡檀香,摇了摇头,“我并非是施主的干娘,我在此清修数载,早已淡忘红尘。” 池霜不认可地摇摇头, “当初大燕灭亡,圣人本想杀我,是您的一番劝说,还收我做养女,才让他改变了主意,虽说您都是为了大魏好,可也是救下了我的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能做些小菜,表一番心意。” 不待刘钰卿回答,池霜又面露狡黠道:“再说了,您只是来此清修,并不是皈依佛门,也不需要和旁的和尚一样茹素。” 刘钰卿怔住。 “干娘不肯吃,岂不是嫌弃我做的?我也不常来看您,您就当是赏我个脸吧。” 池霜拉过刘钰卿的手臂,让她坐在桌案前,递给她一双筷子,汕笑一声,“我一向对我的厨艺有些认知,想必做得不是很好吃,干娘可莫要嫌弃。” 刘钰卿沉默一会儿,也未再推拒,接过筷子吃了起来。虾子肉质鲜嫩,面条滑嫩爽口,杏仁裹在雪白的牛乳中,香气浓郁。 池霜看了刘钰卿一会,走到香案前,拿起一把香,在佛像前静静地燃烧。望着慈悲的佛像,在蒲团上跪了下来,阖上双眸,坐直身体,虔诚无比:“阿弥陀佛,愿信女干娘一切安好,余生顺遂。” 正逢整时,寺里传来悠长的钟声,远远传了过来。 刘钰卿愣了一下,平静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看了看池霜,很快又收回目光。 池霜坐在刘钰卿身旁,看着窗外那颗静静矗立的杏树,道:“干娘,我要暂时离开长安了,去到几千里之外的西域,我去那头还有点事要去办,这是我唯一能出长安的机会了。” 刘钰卿搁下筷子,静静地听着。 池霜收回目光,看向刘钰卿,径直说着一大串话。 “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来见您了,今年您的生辰我也不能陪您过了。” “西域凶险,此行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若是我能活着回来,我就给您带裹着蟹黄的华罗,香味浓郁且独特的三勒浆,肥瘦相间的烤羊肉,我听说这些都是西域特有的美食。干娘,您等着我。” 刘钰卿轻轻点了点头。 池霜叹道: “圣人愿意让我随行,不过因为是西域那头还有很多旧燕百姓,他们不知道中原已经改朝换代,还以为皇帝还是池氏。可以利用我的身份,让他们知道池氏公主早已是李氏臣民,也认可了圣人的帝位继承,让那些百姓忠于大魏。再者,楚王都走了,他也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府中。正好借此机会,试探我一下,是否有二心,与那些百姓相互勾结。” “况且,有他的两个儿子看着我,圣人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叛逃,真是好算计。” 刘钰卿面带微笑地听着。 …… 池霜受皇帝命令搬进楚王府。 名为寄居,实为监督。 老谋深算的皇帝不会做亏本的生意,做任何事之前需要先考虑一下回报。 皇帝册封兴平长公主,是因为长公主是太后的养女,而池云舒,是因为念在她曾经帮助了自己儿子的份上。 只有池霜不同,不过是因着她这个嫡出公主的身份有用罢了。 李景只需要轻飘飘地一声令下,册封池霜为公主,便能获得到朝中大臣对前朝皇室的忠心,收获旧燕百姓的衷心爱戴。 何其划算? 然,帝王向来多疑,在利用池霜的身份时,他也对她颇为忌惮。是以,他留了个心眼,让她与自己的儿子住在一块儿,派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不会限制池霜的出行,但也不会让她离开视线半步。 一来是怕她暗中联络旧臣,以谋复国,二是利用池霜引出朝中依旧忠于大燕的臣子,一网打尽。 池霜表面装傻充愣,对帝王感恩戴德,实际心里门清。 她一直都清楚。 通身的绫罗绸缎、满头的钳金宝珠,看似已经荣华无比,尊荣至极,可无形中亦成为了属于她的锦绣囚笼。 她不是大魏的公主,而是一名困在长安的囚徒。 …… 池霜出神了一会,端起茶几上一盏茶,默默地饮着。 伴随着她的沉默不语,屋内也安静了下来。 她看了看刘钰卿。 刘钰卿是个可怜的女子,婚姻大事不能由自己做主。嫁给李景之后,也没有半点安分日子。她同情李景的遭遇,从没有嫌弃过他,陪他一起吃苦,用那双作诗弹琴的手学会了劈柴、挑水、煮饭、种豆。 她和李景少年夫妻,相依为命,彼此相互扶持,也曾相濡以沫过。 后来知道丈夫心中爱的是旁人,刘钰卿也没有过嫉恨,大哭了一场之后,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书中,刘钰卿长命百岁,孤独终老,至死都未曾离开大慈恩寺半步,就连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临舟都再也没有见过。 池霜看着窗外的天,在屋内待了许久,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话,说起了一些新鲜见闻,风流韵事。 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而刘钰卿一直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听着。 池霜说着说着,不知怎的正好提起了李临舟:“太子如今已及弱冠,至今尚未娶妻纳妾,其他的那些皇子膝下都好几个孩儿了。我听闻,圣人预备从清贵世家中挑选合适人选为太子妃,那些个适龄婚嫁贵女们都激动不已……” “只是选妃一事也得谨慎,历朝历代多少太子妃都是出自绣户高门。” 大魏世家勋贵云集,贵族又在诸多方面掣肘皇族,毕竟李临舟是一国储君,将来的正妻那可是一国之母。而前朝后宫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高门出身的太子妃,才能成为李临舟的左膀右臂。 “小九。” 刘钰卿忽然唤了一声池霜,出声打断道,“不要再说了……” 池霜顿了顿,疑惑地看过去。 “天色已经不早了,道路不好走,你早些回去吧。” 她的视线在池霜的脸上转了一转,面带微笑。 池霜看着她温和的面容,笑着应下,起身告辞。 刘钰卿坐在屋内许久,才起身立在门口,池霜的身影早已走远,消失不见,寺内隐隐约约有诵经声传来。她在门口默立了一会,收回了目光,双手合十,默念一句阿弥陀佛,随后回屋继续诵经。 池霜刚出大慈恩寺,理了理衣裙,忽然听见急如奔雷的马蹄声,接着便是一声响亮的嘶鸣。 她抬眼看去,见到一匹雄骏的黑马,与马上之人对视。 池霜瞥了瞥嘴角,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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