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霜方出长公主府,一直紧抿住嘴唇的碧珠觑了觑她,斟酌了片刻,实在是忍不住了,咬咬牙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出,“公主,您为何不和两位公主说实话啊?” 池霜脚步一顿,柳眉颦蹙。 碧珠见池霜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又小声嘟囔了一句,“您分明不喜欢楚王,住在王府明明是圣人要求的,又不是您非要住那。王府乌烟瘴气的,那王妃素来跋扈,也是个不安分的,谁愿意放着舒服的府邸不住,住那里……” “好啦,莫要再提了,也不要叫旁人知道。” 池霜出声打断道,“你先行坐马车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说罢,也不待碧珠反应,遣散了一干健仆,戴上帷帽,跨上仆人牵来的一匹乌孙马,驱马驰过喧闹的大街。 集市沸反盈天,正是最为热闹之时,街道两旁店肆林立,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商贾云集,物品琳琅满目,人声杂语此起彼伏。 世家子弟竞相出游,鲜衣怒马嬉笑而过,迎面吹来一阵清风,混合着淡淡的酒香、脂粉、食物香气。 池霜骑着马,抬头望了一眼左右,已驰出了崇仁坊数里,到了西市。东西两市位于长安东南和西南处,分属万年县和长安县管辖。西市的店铺鳞次栉比,不同肤色、不同部族、不同语言的胡人、栗特人、回鹘人、波斯商人叫卖着自己的各色货物。 她勒紧缰绳下了马,牵着马一路细瞧,各家铺子贩卖着彩帛、鞍辔、调料、粮食、茶叶、香料等,物品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池霜不由得感叹,果然不同时代都有不同的繁华热闹。 还是太平好啊,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她走到一家卖胡饼的店前,买了几块烤得油滋滋的羊肉胡饼。 店主是个生得黝黑的胡人,将胡饼用油纸包好递给池霜,操着一口不熟练的长安官话,结结巴巴介绍道:“我这馕烤得焦香金黄,又撒了一层芝麻,保管香,许多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时常遣下人来我这买。” 池霜也礼貌回应了几句,怀揣着胡饼,走进了一家玉石店。 店主是来自波斯的胡商,虽瞧不出池霜的相貌,但这通身的气派,定是个有钱的贵人。 店主心下一转,从货架上掏出一个镶金宝花对凤纹玉盒出来,也不急着打开,轻轻地摸了摸盒子,神情动作似十分喜爱。 待吊足了胃口之后,才介绍说这玉乃是出自于阗,玉质温润,质地上乘,堪比和氏璧。 池霜听了一愣。 和氏璧是战国时期的天下奇宝,相传还被始皇制作成了传国玉玺,哪里还有玉能与之相媲美。 这根本就是店主为了销售,吹嘘罢了。 池霜也懒得反驳,好奇地接过盒子拂开盖子一看。 玉盒之中,盛着一块无暇美玉,纹理清晰,光泽细腻,质地纯净。池霜十分满意,心道这店主也不算唬人,确实极为难得。 “娘子,可喜欢?” 店主看池霜看得入神,不免得有些得意,“这玉是我从前在于阗行商之时偶然得到的,价格可是不菲。” 大燕大败西突厥后,掌握了西域各国的宗主权,在西州境内设安西都护府,下设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称为安西四镇。节度使起兵叛乱后,吐蕃发兵入侵西域,威震漠北的大将裴行俭病逝,大燕被迫放弃了安西四镇,后来吐蕃又占领了河西走廊,至此中原与西域的联系也被断绝开来,商道阻隔了数年,这些来自西域的上乘珠宝玉器也就更为贵重。 池霜发了一会呆,待店主说了价格之后,掏出一袋银子递给了他,出了玉石店。 她方出店一会,余光便瞥见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隐匿在人群当中。 池霜冷笑一声,跨上马背,夹紧马腹,骑马离开了西市。 这些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迎面有风,吹起帷帽轻纱,娇娘子云鬓花颜,仙姿玉色,无数道视线交织在她身上,投来惊讶的目光。有好些个认识池霜的行人,忙吩咐家眷仆从避让在一侧。 池霜蹙了蹙眉,她不欲出风头。 耳畔是闹哄哄叫卖声,风簌簌吹落了些许杏白小花,池霜仰起脸,正欲将轻纱放下,却正好与李临舟并辔而行。 视线交汇,时光恍若静止了一瞬。 金灿灿的日光从薄云间洒落,洒在池霜的肩头,额前的几缕碎发随着钗环一同随风轻飞,她坐在马背上,手挽缰绳,神情淡然。 李临舟面容俊朗,腰身挺拔,坐在高大的黑马上,看着池霜眉目间波澜不惊,一派沉静。 他没有任何表情,漠然移开目光。 亭台楼阁里衣香鬓影,笛音悠悠,集市尘世喧嚣,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二人深陷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 …… 红日慢慢坠落,浓艳的晚霞如同一片火海。朦胧昏黄的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倾洒下来,宛如一地碎金。 李临舟从丹凤门入了大明宫,将自己在西市沽的一壶酒丢给随从,跟在小黄门身后,直奔贵妃寝殿华芳宫而去。 他已及弱冠,不能直接入内,只立在檐下,一语不发。 华芳宫丹楹刻桷,虹梁绣柱,门窗皆用珠玉镶饰,晚霞铺展在天际处,犹如美丽的织锦,殿前的金砖闪烁着碎光。 李临舟抬头着那一角碧色琉璃瓦,高低错落,夕阳余晖下,潋滟着细碎的流光。一只倦鸟栖在那琉璃瓦上,扑簌了下翅膀便又飞走了。 少倾,便有华芳宫的内侍出殿碎步上前通传:“圣人、贵妃已在殿内设宴,等候多时,请太子入内。” 李临舟颔首,绕过屏风,不疾不徐地入了内间。 内间白玉铺地,绡纱作账,四周燃着数支银烛,灯火通明,周围的内侍宫婢们垂立在一侧。 中间摆了一张圆桌,李景、贵妃、李至律、十皇子、十一公主已端坐好,正交谈甚欢,见得李临舟入内,贵妃冯氏笑道:“方才我还在和圣人念叨三郎怎么还未过来,可巧,这便来了。” 声音娇柔,犹似春水。 李临舟没有看她,径直入内。 冯贵妃肤色细腻,肤白如雪,五官端正,全然看不出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此时盛装打扮,戴芙蓉花冠,穿织金缠枝牡丹上襦,松石绿花纹长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大袖衫,额上贴着珠翠花钿,端的是雍容华贵,姝妍绝伦。 她端坐在一旁,看着李临舟走上前,迎着李景的注视,恭敬地向他行礼。 李景今日穿的是常服,笑着说道:“长生奴,朕想着自登基以来,许久未曾一家人一块儿用膳了,便唤了你前来,过来坐下吧。” 李临舟何其敏锐,捕捉到了李景话中的“一家人”三个字,嘴角微微一扯。 楚王、十皇子李煜与十一公主李窈皆是冯贵妃所生,与他同父异母,若较起真来,他们五人倒真像是一家人,与他有何干系? “阿耶,儿有些事情耽搁了,故而迟了些。” 然,也并未说什么,只淡淡解释一句,便坐在了李煜的身侧。 冯贵妃身边的老嬷嬷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就有好些个端着托盘的宫女走进来,托盘中一应盛着各色佳肴点心,躬身为几人置碟、布菜、摆箸。 这宴席八珍玉食,甚为丰盛。水晶龙凤糕,槐叶冷淘,红虬脯,消灵炙,玉露团,浑羊殁忽,莲子羹等等。杯盘交错,穷山之珍,竭水之错。 待屏退宫人,李景先行动筷,夹起一块羊肉丢入嘴中,其他人便也跟着动筷。 因着是家宴也没有讲究那些食不言,几人又相互说起话来。冯贵妃环顾四周,举起酒杯,对着李景眉眼含笑:“今日难得我们一家人聚在一块,妾也觉得心情舒畅。陛下,妾敬您一杯。” “好。” 李景也笑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冯贵妃将酒杯放下,却见李临舟只是低垂着头,一个眼神都未曾给她。 她心中冷笑,眼神中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屑。 李临舟不过是靠着嫡子的身份,生母乃是中宫,才坐上这东宫之位罢了。而她的儿子博闻强识,天资聪颖,又是长子,明明比李临舟更够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冯贵妃一副娇美的脸上依旧平静,只是心中那把不甘的火却愈烧愈烈。 她看向李煜,将他抱在怀中,问道:“煜儿,今日读书,许太傅都教授了你读了些什么书呀?” 又看了一眼李景,笑道:“快读给你阿耶听一听。” 李煜眨了眨眼,从冯贵妃身上挣扎着起身,从身旁的宦官手中取来一本书。 他还年幼,说话尚有些口齿不清,捧着书,摇头晃脑,高声朗读着:“名利之不宜得者竟得之,福终为祸;困穷之最难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读完了,李煜稚嫩的脸上满是困惑,挠了挠头,看着李景:“可是,儿不知这句话是何意思。” 李至律笑着摸了摸李煜的头,接过话头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得到不该得的名声和利益,福气终会成为祸患。耐得了最难以忍受的贫穷和困厄,苦难定会转变为甘美。” 李煜眨着黑漆漆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景赞许地看了一眼李至律,“大郎说的不错。大郎从小便勤奋好学,文武精通,几位老学究还跟朕夸奖你聪慧过人,才学也是极好。” 冯贵妃抿嘴一笑,道:“大郎哪里能当得起这些夸赞?不过是多读些书,将来好为陛下分忧罢了。” 李至律也谦虚了几句。 随后他将鱼刺剔干净,夹至冯贵妃碗中,“阿娘喜爱吃鱼,儿特意嘱咐膳房做的这道金齑玉脍。薄薄的鲈鱼片为主料,橘瓣为齑,最后再浇上一层橘汁,极是鲜美,您尝尝看。” 冯贵妃送入嘴中,只觉肉质软烂细嫩,一点也不腥,反而十分鲜美爽口,心里一暖,感叹道:“果真不错,我儿有心了。” 皇帝饮尽杯中冰屑麻节饮,笑了一声,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揶揄道:“你娘啊,朕差人往殿内送过多少美食,什么各色软糕,干果蜜饯,她都不爱吃,却独独好这一口鱼。” 几人也跟着笑了笑。 “陛下既要提起此事,那妾也要说道说道了。” 冯贵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微微嘟着嘴,嗔怪道,“这鱼确实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本不值得妾如此惦念。还不是因着妾从前在太原潜邸时,日日只能吃些黍米,没有半点荤腥。那时妾唯一能吃到的肉,就是陛下从去山头那条小溪里抓的几条肥鱼。长此以往,便也爱上了吃鱼,离不脱了。” “阿耶,阿娘哪里是稀罕这果腹之物,分明是记着您从前亲下庖厨,亲手给她炖的那一锅鲜美的鱼汤,现下还时常和儿说,那时虽困难了些,可阿娘喝着鱼汤心里却暖洋洋的,还惦记着那段时光呢。” 李至律替冯贵妃出声解释一句。 话毕,意味深长的目光从李临舟身上掠过,见他面无表情,只一味夹着菜,心中不免有些快意。 冯贵妃闻言,心中自然也是有些得意的,然面上还是要装一装。 她抬头睨了一眼李至律,面上带了些愠怒,声音微微提高了些:“我儿,你浑说些什么呢?那鱼汤本是陛下专门炖给姐姐的。姐姐自幼身子骨弱,那时正好怀着老二,身子瘦得不成样,陛下心疼姐姐才如此。” 气氛突然有些僵。 李煜和李窈还是小孩子,不是很明白这些,只偷偷互看了一眼,端着杯子抿了一口饮子。 冯贵妃接着道:“蒙姐姐良善,才有阿娘那一口,阿娘不过是蹭了姐姐的光罢了。我儿,你可莫要往阿娘脸上贴金。” 李至律垂下了头,似是十分羞愧,讪讪地应了声。 李临舟看见李至律嘴角得意地微微上扬,神色不变,心中坦然。 冯贵妃依旧板着脸。 李景沉默了片刻,摆摆手,“罢了罢了,这些事都过去了,还提皇后做什么?吃饭吧。” 几人也将话头揭过,李景时不时考校一下李煜的功课,一些儒学典籍之类的。 李临舟垂首不语。 他表面神色镇定、毫无异色,实则内心仿佛被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不住地下沉。 看着他们五人一派和睦气象,自己倒是像个外人,看着面前这一桌山珍海味,也觉没甚滋味,味同嚼蜡。 自从元后弃了他之后,他已经记不清第几次经历此场景了。早已习惯,如家常便饭。 他淡漠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全程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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