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所有人目光如箭,齐齐射向江龄。 江龄从笏板后抬起头。 “张大人,这、这怎么可能呢,”柳如眉故作震惊道,“江大人可是圣上钦点的今科状元!” “就是就是。” “若真是男子,怎么可能考得中状元!” “可不是,不过——她跟三殿下走得那么近……” 周围议论声不断,江龄上前一步,冷冷道:“张大人是想让江龄当众验身吗? “张大人想折辱下官,大可直言,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张咏琪冷笑一声,扭头看他,“那江大人敢跟我对峙吗?” “张大人空口白牙,要江某对什么峙。” “自然是要江大人与——你的亲生母亲对峙!” 指尖嵌入掌心,江龄咬牙看着张咏琪。 张咏琪对他轻蔑一笑,转头对殿上道:“请陛下宣郭明洁上殿!” 江龄脚底一颤,郭明洁——那个被他作为耻辱深埋在心底的名字! 只不过三个字,便瞬间将他拉入往日的地狱! 黄青曼点了点头,内侍立刻扬声喊道:“宣郭明洁上殿——”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江龄挺直了脊梁。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踏在他的椎骨上。 “草民郭明洁叩、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堆叠成山的史记律书后面,梓萱抬起头,浓墨从手中的笔尖垂落。 “你说崔家找了谁?” “朝里刚送来的信儿,”兰辛道,“崔家找到了江大人的母亲,如今正在朝上对峙。” 毛笔跌在纸上,雪白的宣纸上瞬间溅满墨点。 “……江龄的母亲?” 她根本没写过这个人啊! 兰辛点头。 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人——不好! “兰辛,快备车——不,备马,我要进宫!” 兰辛一惊:“您还不会骑马呢!” “你不会吗?”她急急起身,“你骑马带着我,这样快!再让人去给大哥送信,不对——你都知道了,大哥肯定也知道了—— “她们是要阿龄死啊……”梓萱喃喃道。 看了眼已经写了一半的奏折,梓萱又重新走回案前。 “殿下?” 提笔改了开头的两个字,梓萱吹了吹泼了墨迹的那一页。 成与不成,事到如今都只能赌一把了! 将折本收入袖中,她扭头对兰辛道:“走!” *** “这个人,”张咏琪笑吟吟道,“江大人总不会说不认识吧!” “小龄,”郭明洁抬起脸来,“我是阿娘啊,你不能这么狠心,连娘都不认了啊!” “放肆,朝堂之上不得喧哗!”魏溯冷声喝道。 郭明洁立刻缩了一下脖子,怯懦地环顾了一圈,乞求地看向他。 只有江龄知道,她现在的卑微不过都是装出来的——她是怕天子,怕这些有权有势的贵族,却绝不是怕他——对他,郭明洁的眼底,只有轻蔑和恨不得将其踩在脚下的恨意! 这个人,竟然是他的母亲…… 他抬起手,郑重地取下官帽,缓缓跪下,“臣,确实是男儿身——” 哗然之声四起! “竟然真是男的!”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啊!” “陛下,这等逆徒,必须处以极刑,不然我桃源如何立国,祖宗的社稷危矣啊!” 到此时,江龄反而笑了出来,“听柳大人的意思,是要诛臣九族?” 九族二字一出,郭明洁面色顿时一变,当即指着江龄破口大骂,“陛下陛下,草民、草民是无辜的啊!这等逆子,我早已将他逐出家门,这九族要诛就诛他那个下贱的爹就好,草民——” “本宫倒要问问柳大人,是我桃源的哪条律法,哪条规矩,要诛江大人的九族!” 江龄一怔。 文武两班齐齐回头,女皇抬起眼,眼底是只有站在身边的魏溯才能看清的稍纵即逝的笑意。 金銮殿外,金晃晃的日光打在她脸上,她却一步都没有退缩。 迎着满朝文武不一的目光,梓萱走到江龄身旁,与他并肩跪在一起,“儿臣叩见母君,母君万岁。” “你旧伤未愈,”黄青曼的声音不辨喜怒,“就不用跪了。” “谢母君。”梓萱起身,直直看向柳如眉,“刚才的问题,柳大人还没有回答我呢!” 就是这张脸,朝堂之上一副兢兢业业的样子,私下里却是那样的冷血残忍—— 柳如眉眉峰一蹙,眼底迅速闪过三分狠戾,声音却忽然低下来,“臣知道三公主重情,与江大人的情分更是不比寻常——不过公主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能为了一个男人乱了我桃源的社稷啊!” “如何不寻常?”梓萱冷笑一声,“比柳大人跟自己的继父还要不寻常吗?” 柳如眉面色一变,“你——三公主不要血口喷人!” “呵,本宫都不知道我桃源的堂官已经沦落到,要用‘私情’来污蔑同僚,颠倒黑白了!”她故意逼近柳如眉,“总不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桃源的女贡生们,才连一个男子都没考过吧!” 她扭头,“张御史,你说呢!” “公主,”骤然被点名的张咏琪垂下眼,“祖宗规矩向来没有男子参加科考的,朝中也只有几位勋贵家中优秀的男子,可以入朝为官,但也绝无上金銮殿的资格!” “是吗,”梓萱道,“那张大人口中的祖宗规矩何在?” 张咏琪一愣。 梓萱微微一笑,“是哪位祖宗写的规矩,可有文书,可有依凭?” 张咏琪满脸荒谬,“祖宗规矩,天下皆知,何须文书!” “天下皆知——”梓萱笑了一声,“圣人之言尚要立碑镌书,史官更是连武皇掐死亲生女儿都要写得一清二楚——你这不知道从哪里编出来的规矩,却连半个字都没留下,张大人不觉得可笑吗? “何况,”她话锋一转,环视四周,“如今北有倭寇,南有水患,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诸位却在这里忙着互相攻讦,构陷忠良,我桃源要是真的亡了,也是亡在诸位手里!” 张咏琪双腿一个哆嗦,直接跌坐在地,“陛下!陛下,三公主这是要逼死老臣啊!如此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定是、定是受了那青塬太子的蛊惑!那青塬逆贼,心怀叵测,早有乱我桃源之心!请陛下明察秋毫,断不可纵容三殿下,妖言惑众啊!” 梓萱冷笑一声,“怎么,当初大肆歌颂与青塬联姻的好处,说什么以利万民,不就是张大人您的主意吗?要真如您老人家所说,您才是当之无愧的万恶之源!” 张咏琪哆嗦着手想指她,“你——” 几步上前,梓萱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半提的扶起来,“哦,记错了,上书的是您的亲婆婆崔中书呢!” 站在文臣之首,从头到尾一直默不作声的崔蓝漪忽然直直地看向她。 梓萱却没有看她,而是平举双手望向上方的女皇,“母君,儿臣知晓当日与青塬联姻,是为结两国之好,以安生民。但与秦太子成婚后,儿臣也发现,青塬灭我之心从未改变!今日如果我们无法给予如江大人这样优秀的青年公平的机会,他日青塬必然会给,到时我桃源优秀的男子们将统统流向青塬,那时候,才是真的亡国有日!” “所以,”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前方回过头来,“便不该让男子读书!” 梓萱瞳孔一缩,十步之遥,黄毓莘一身明黄的太女冠冕,面无表情地着看她。 她眼底的情绪太过复杂,挡在额前的金凤之后,更让人分辨不清。 梓萱心底复杂难言,崔家敢动江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甚至于—— “似乎今日再说这句话,”梓萱笑了一下,“已经来不及了——” 她目光一变,“我桃源在籍在册能识文断字的男子,只南直隶,便有三十万!其中更不乏有广有才名者——” “正因为昔日对他们的纵容,才会出现今日朝堂上男扮女装的笑话!儿臣斗胆请求陛下,将江龄就地正法,禁止寒门再入朝为仕!”毓莘冷声道。 梓萱一怒,“难道太女殿下要效仿始皇,焚书坑儒吗!” 黄毓莘陡然回头,眼中有不解,震惊,还有忽然汹涌而起的恨意,她迅速低下头,“陛下——” “母君——” 黄青曼抬手,所有人都噤声。 “江龄,男扮女装,是真。我朝并无明文律令,不许男子参加科考,也是真。江龄,天下人心里的想法,连朕也无法一一摸清,但你今天,确实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梓萱脸色一变,然而不等她开口,江龄先开口了。 他给女皇磕了一个头。 “陛下要以臣男扮女装来定欺君之罪,无论杀剐,臣都绝无怨言。只有一点,”他抬起眼来,望向丹墀之上,“臣从乡试到贡试,到殿试,每一张试卷都可以调阅,每一场考试都绝无舞弊,陛下可以以臣男扮女装杀臣,但不可以用所谓男子绝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答卷莫须有的理由,来定臣的罪名!更不能以此,株连他人!” “放肆!陛下也是你能置喙的!” “陛下,请将这罪臣即刻正法吧!” 黄青曼脸上仍旧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聒噪。” 群臣立刻噤声。 “江龄,”黄青曼道,“朕给你两条路。一,即刻辞去官职,归隐故里,朕可以既往不咎,免得传出去,说我桃源不敬惜人才——二,朕以欺君之罪将你下狱,你可以穿着这身官服——赴死。” “臣,”他毫无犹豫,“愿意一死。” “阿龄!” 江龄侧头,目光交汇,他怎么会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 “母君——” 女皇抬手,止住她的话,“魏溯,带江大人去昭狱!” 昭狱! 黄毓莘颔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立刻两名内侍上前,将地上的江龄提起,架着他向外走。 梓萱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儿臣有本上奏!” 朝堂上霎时一静——大殿上清清楚楚,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 将奏本举在面前,梓萱道:“儿臣斗胆,请求修改我桃源律法——明文书写,允许男子与女子一同参加科考!” 已经走到门边的江龄猛地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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