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萱在门外足足坐了半个时辰。 直到凉意冷却了胸臆间翻滚的不适,她才缓缓起身,向室内走去。 室内灯火通明,秦铮正倚在榻边翻书。 等她走到他身边,他才抬起头来,仿佛刚刚发现她一般。 “怎么,见了老情人——怎么这么凉,”他眉头一皱,抓住她冰冷的手,“就你这身子,还学人为谁风露立中宵?” “那你呢?”梓萱任他抓着,“学人身娇体柔易摧残?” “不然,”秦铮将她抱上床用被子裹住,“等你母亲以狐媚惑主降罪于我?” 棉被里还带着他的体温,梓萱缩了缩肩膀,“就你心眼多。” “晚膳用过了吗?” 她在被子里摇头。 秦铮笑了一声,从一旁环形的暖炉里取出一个食盒,将盒中的食物在小桌上摆开。 梓萱嘴贱:“你现在是越来越贤惠了。” “怎么,”秦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三公主赏脸?” 一勺瘦肉粥被送到唇边,梓萱回了他一个标准的笑容,刚要张口咽下,一阵强烈的恶心忽然席卷而来。 秦铮脸色剧变。 梓萱捂着嘴倒在一边,苦涩的酸水从口腔深处泛上来。 “恒安!”他转身向外走,“宣太医!” 袖子被猛地抓住,扯得他一怔,秦铮回头。 伏在榻上的少女仿若冬日下受伤的雏鸟,胸臆间起伏的呼吸清晰得令人心疼。 她抓着他袖子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秦铮眸色一痛,将她抱进怀里。 “怎么搞成这样。” 梓萱偎在他怀里,“没事,你别走。” “好,我不走。” 他的声音从未这么温柔,梓萱在他怀里笑了笑,“秦铮,你要一直这么当个人可多好。” “嗯,”他笑了笑,“可我还是希望你这样的时候少些。” “嫌弃我了?” “虽然我很享受你的投怀送抱,”他说得云淡风轻,“但你这样缩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又实在很难过。” 而且,这样的时候,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仿佛突然打开了一道闸门,让她心底一直压抑的恐惧都跑了出来。 而她一边依靠着他,却又不愿他参与她的恐惧。 “殿下,少君,江太医来了。”兰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梓萱只递给太医一只胳膊,整个人仍旧偎在秦铮怀里。 江平抽了抽嘴角,还是什么也没说。 “如何?”等江平收手,秦铮立刻问道。 “殿下肝气滞郁,胃肠不协,又兼心神不宁,受了风寒,才会如此,臣开几副凝神静气的方子,餐后服下便好了。” “只是如此?” 梓萱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江平克制地垂着眼,“是。” 秦铮点头,兰辛送江平出去。 等所有人都离开,梓萱从他怀里仰头看他,“你好像很失望的样子。” “毕竟这个症状,”他颔首,“实在让人误会,不是吗?” 尤其是在经历了最先的惊慌后。 “你这是经验丰富,”梓萱有些好笑,“还是博学多闻?” “是情难自禁。”他却答得认真。 双颊一烫,梓萱下意识想移开目光,然而他已经低下头来,抵住额头。 “看来,是我还不够努力。” “……你已经很努力了,”梓萱道,“井喷式的努力……” “足够让你摆脱过去和现在的恐惧吗?” 烛光落在他背后,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 梓萱默了默,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不是在饮鸩止渴。” 他笑了一下,“只有活下去才有翻盘的机会,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秦铮,你怕我死吗?” 他没有回答。 “今天沈约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她接着道,“他问我会不会想用生命终结这一切。” 四目相对,却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眼睛。 忽然,梓萱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送到他唇边。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瞬间涤荡了心底的那些阴霾,仿佛雨后的晚风拂过三月的湖面。 她放开他,微微喘息,嘴唇却仍轻轻贴在他唇边,若即若离。 秦铮捧住她的脸,她才惊觉,泪水已经沾湿了他的手掌。 下意识想要躲避,他没有放开她。 拇指抚过脸颊,他掌心的温度温暖而熨帖,为她轻轻抹去泪水。 心底仿佛有什么轰然倒塌,所有的坚强和勇敢都被他此刻无言的温柔击败。 泪水决堤而下,她忽然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秦铮,”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我从来不知道,我欠他,原来那么多……不只是他,还有天下人……” “还能补救吗?”他的声音很轻。 梓萱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 “你只要尽力便好,”秦铮道,“剩下的,我帮你还,嗯?” 从他怀里抬起头,梓萱眨了眨眼,泪眼婆娑中,他的面容模模糊糊。 用指背揩去她眼底的泪水,秦铮低声道:“怎么,在你眼里,我不是阴险狡诈,决胜千里的吗?” “噗——”一个鼻涕泡在眼前破灭,她刚要难为情地用手背抹去,却被他握住了手。 一抬眼便撞进他深渊一般的眼中——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未知带来的恐惧,只有安心和宁静。 他用手帕替她一点一点擦干净,然后扶着她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睡一会儿吧,我让人去给你熬甜粥了,等下起来吃一点再吃药。” 梓萱有些警觉地抓住他,“那你呢?” 秦铮失笑,“深更半夜,你觉得我能去哪儿?” 替她拉过被子,秦铮抚了抚她的脸颊,“我就在这儿,睡吧。” 梓萱沉下眼,“秦铮,我知道……你不再问我,不是不再疑问了,而是相信我……即便不知道原委,还是无条件地相信我了……”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爱哭呢。”他道。 梓萱红着眼睛去打他的手,他却任由她打,“嗯,黄萱,我对志在必得的东西,一向很有耐心,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等着你。” 等你对我敞开心扉,将所有秘密和盘托出的那一天。 “君子一言。” 他笑了一声,迎着她灼灼的目光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至死不渝。” 很快,握着他手的人便睡去了。 秦铮坐在榻边,直到她睡熟都没有抽出手。 屏风外门扉轻轻响动,恒安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 “爷。” 秦铮连眼皮都没抬。 恒安轻声道:“崔家那边找到了江龄的母亲,大概是要对江大人不利。” 秦铮侧眸。 “要不要小的去——” “什么都不要做。” 恒安一愣。 “她想做的事,千难万难,想要劈开这盘根错节到腐朽的朝廷,这会是一个难得的契机。” 恒安更愣了,秦铮从来不会对他解释。 “那爷要不要也知会三公主一声,小的怕将来三公主会怨您……” 轻轻抚过她睡梦中的眉眼,曾几何时,她在梦里都会落泪。 “她知道了,一定不舍得——这个恶人,还是我来做吧。” 何况,她将来还需要江龄,若他日让江龄知晓今日,未免不会在心中产生芥蒂。 君不密则失其臣,只怕她先不放过的是自己…… 恒安几乎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但看着秦铮垂眸的侧影,他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他早就说不要用美人计不要用美人计……到头来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如果是三公主的话,也勉强不算亏本吧…… 又忘了眼秦铮的背影,知道这是让他退下的意思了,恒安悄悄退出了房间。 甫一退出,肩膀便被人一拍,恒安唬了一跳,扭头便对上了兰辛的脸。 正要骂人却硬憋了一口气的恒安:“……你在这儿等着捉奸呢?” 兰辛一笑,“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 “粥已经熬好了,你端进去交给你们爷吧。” “……” 面对他显然的拒绝,兰辛对他莞尔一笑,“小安子,相信我,你要是不去,明儿你们爷知道了,肯定打断你的腿。” “……”恒安憋屈地接过托盘,转身前终于憋出一句,“我不是太监……” “哦,是也不丢人。” “……” 好气啊。 *** 朝阳初升,金光从金銮殿的斜檐一泻而下,琉璃瓦发出刺目的光芒。 殿前的汉白玉拱桥上,群臣鱼贯而入。 江龄换了靛蓝的官服,随在吏部两位堂官之后缓缓步入殿中。 “有事起奏,无本退朝——”内监洪亮的声音响彻朝堂。 “臣有本奏。”出列的是左都御史张咏琪。 女皇掀了下眼皮。 “臣参吏部主簿江龄以男子身份混淆朝堂,祸乱宫闱,欺君罔上,罪不容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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