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川西高原,气温已低至零下,SUV还在盘山公路彪驰的时候天空就飘下小雨,待行驶过一段狭长的隧道,雨珠就凝结成了雪花。 叶施泽很烦躁。 他正在叶母的逼迫下戒烟,从北京出发到成都,再租车开来四姑娘山已经接近半夜,而他也有快24小时没吸收尼古丁了。 原本定好的夏威夷毕业旅行,因为疫情出不去,只好跟蒋宗晟来了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蒋宗晟还带了个夜店名媛,叫什么美美。 而他刚跟上一任女友分手,见着这两人一个副驾驶一个后座还能不停眉目传情,带着满心怨气斥了后座开着闪光灯自拍的那个美美一句。 “别生气嘛阿泽,好不容易见一回下雪呢。”美美嘟着嘴撒娇。 叶施泽心想谁跟你阿泽,要不是看蒋宗晟的面子,这女人连他的车都不配坐。 - 四姑娘山的侧峰山凹处,一座小小的加油站孤单矗立,尤露裹紧长款静电工作服走出便利店,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纯白的晶体很快融化在温热手心,她低头嗅了嗅。 嗯,一股子汽油味。 她往空中哈了口气,鹅蛋脸隐在呼出的白雾里,面无表情看着加油机发呆。 一辆黑色路虎就在这时从环山公路的尽头驶出,两盏前灯仿佛猛兽的双目,咆哮着带着漂亮的甩尾停在油枪处,油箱“哒”一声打开。 从叶施泽的角度看过去,整个加油站空旷明亮空无一人。 他有点不耐烦,油箱已经见底,这破地方又荒无人烟的,他们还没来得及吃饭,只想尽快加完油回酒店。于是摁在喇叭上,刺耳的鸣笛声长长扬满整个空荡的山坳,不远处传来马儿受惊的嘶鸣。 “呀!”美美娇滴滴缩进蒋宗晟的怀里,假睫毛忽闪,“什么声音啊。” “是马。”车窗外传来清脆的女声:“州里的矮脚马。” 接着一根白净的食指弯曲着敲了敲车窗,叶施泽第一眼看到的是白净的下颌,上半张脸被宽大的帽子遮住。 尤露起先被加油机挡住,这时才走出来,罩着一件明显宽大许多的明黄色工作服,到车窗边问:“加什么?” 她的声音很清亮,同时带点清冷。普通话很标准,字正腔圆,并没有高原地区藏羌人民的那种习惯性卷舌感,从口音听不出来是哪里的人。 叶施泽拉开车门,眯着眼冲她打了个响指:“98,加满。” 他个子很高,宽肩乍腰,屈起一条腿斜靠在车门上。 尤露盯了他两秒,垂下眼说:“没有98。” 她拉下工作服的兜帽,露出整张脸。 她的瞳仁很大,直直看人的时候有点像专注的猫。鼻梁不算高,鼻头娇小,嘴唇却厚,又因为高原的干燥泛起一点白皮,在夜晚显得有点苍白过分。 叶施泽在一瞬间被小小惊艳了下。主要是没想到在这高原地区山沟沟一个老破小的加油站里,竟然能有这么漂亮清透的姑娘。 果然网红脸看多了,这种清透挂的还挺洗眼睛。 “98都没有?这破地方……”蒋宗晟跟着下车,说到一半话头却止住,也忍不住打量起这个漂亮的加油员。 “抱歉。”尤露面无表情:“这里海拔高,运送不便。” “95最后一点了,加满吗?”她走到加油机前拔-枪,歪头看向几人。 “加吧加吧。”叶施泽勾起嘴角,趁人加油时笑嘻嘻跟她搭话:“诶,你不是这儿的人吧。” “归零。”尤露忽然抬起空闲的手示意加油机数值,差点打到他的脸,叶施泽抽抽鼻子,全是刺鼻的汽油味儿,他皱眉嗤笑,看出来这姑娘好像有点儿不爱搭理他。 可怎么办,他就是对这种类型感兴趣。 结账的时候,叶施泽亦步亦趋跟在尤露身后进了便利店,付款时打开自己的好友二维码递过去,尤露拿着扫码机顿了顿,说:“不是这个码。” 叶施泽笑嘻嘻地凑过去,假作无知:“啊?那是哪个码呀?” 他的脸几乎就要贴过来,尤露闻到一股清新的淡香,她往后站,刚要开口,外头传来铁门被拉开的声音。 尤露蹙起眉,放下他的手机就冲了出去,到外头一看,果然宿舍楼下的大铁门已经被拉开,二楼楼梯口晃动着两道人影。 “那里不能上去!”她边跑过去边吼,上头也传来一道女声:“妹妹,我想上厕所,你们楼下的厕所怎么关了呀。” “厕所被冻住了,用不了!”尤露尽力大声地说:“再往前两公里就到镇上了,你不能忍忍吗!” 二楼上是他们的宿舍,尽头有个厕所,可是打扫起来非常麻烦,并不向公众开放。 可美美也许是憋急,也不回话,晃悠一圈就朝厕所去了。 叶施泽跟着跑出来,眼见着前头被裹在细碎风雪里的女孩子个子小小,尽力仰头的样子就像一只黄色的小企鹅。应该不到一米六,他悄悄伸出手比划着,暗想。 淅淅沥沥的雪粒子好像变大了些,但因为加油现场开着大灯,看得并不真切。外缘徘徊游荡的矮马又发出隐约的嘶鸣。 叶施泽看着黄色小企鹅的背影,觉得她应该是生气了。走过去清清嗓子,正准备抖个机灵,尤露转身说:“借过。”她一边说着礼貌的话,一边却又直接用手将他扒拉开了。 侧身过去的时候,叶施泽看见她的下颌崩得很紧,若隐若现几根青色的细筋。 很脆弱的感觉。 他脑补着,又跟着进去,这回老老实实拿出付款码扫了,又问她:“楼上不能去,为什么不锁好?”他记着那铁门上有一把锁,只是没锁住。 “锁只能防偷,不能防强盗。”尤露冷冰冰答。 她确实很生气,这两天厕所水管被冻坏,但成日还是有许多不守规矩的人在加油站到处乱跑找厕所,而许多地方顾客是不能去的,被监控逮到,遭罪的也还是她们这些打工的。 今天不是周末,人流量少,原本没几个客人,大部分也讲礼,毕竟旁边就有一家酒店提供公厕,或是车几分钟憋到镇上找,实在不行还可以钻进附近的小山坡,于是也没将门锁住。 “好吧,那我替他们给你道歉。”叶施泽耸肩,转头看了一圈便利店,挥挥手:“把你们这儿最贵的都给我来几样,就当给你赔罪了。” 尤露都要被他这大爷样儿气笑了,“我是加油员,不是导购。” 见她神色稍缓,叶施泽又笑了,借机开启话题:“我看你白白净净,不像这儿的人啊,怎么会来这山沟沟里做什么加油员。” 尤露头也不抬给他扯发票,“发票。” 答非所问,叶施泽又问一次:“你从哪里来的?”说话间他忍不住将烟酒柜上的产品都看了一遍。 尤露抬头看他,“要买烟?” 叶施泽耸肩:“算了,在戒烟呢。”其实是因为这里没有他爱抽的。 “阿泽!”蒋宗晟咋咋呼呼推开门:“付好了吧?咱酒店预订的烤全羊都该烤干了。” 这是他们从成都出发进州的第一夜,雪越下越大,天空被厚重的云层盖得乌蓝近似浓黑,一颗星子也没有。叶施泽走到车门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亮着暖黄灯光的加油站,忽然又关上车门,冲车上挥挥手,示意他们在车上等。 他折返回便利店,里头又不见人,从后头隐约传来一点音乐声。绕一圈走到后头,距离便利店十米远的地方有道破破烂烂的低矮围墙,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山下坳凼一圈圈不规则的经幡和灯光,那隐约的音乐声就是从下面传过来的。 因为天气,他们来时路过的巴朗山封山,也没见着攻略上的震撼云海,叶施泽在盘山公路上开车一整天,此时乍一见这景色,只想起先头女生说过的,这里很美,不觉嘟囔了句:“环境这么恶劣的地方……” 后半句还没说完,旁边黑暗处静静杵着一道矮小臃肿的人影走过来开口说:“炫赫门,抽不抽?” 尤露手里松松捏着浅蓝色扁盒的烟走过来,从阴影里走过便利店透出的灯光,又回到阴影里,脸颊被短暂渡上一段转瞬的亮,从那转瞬的墙边的影子看,她的睫毛长得不可思议。 叶施泽微低头看着走进的女生,稍微愣神。 她手里夹着根刚燃的烟,氤氲着一点儿淡淡的甜香。 叶施泽很快回过神,“炫赫门?姑娘才抽的烟,我一人高马大的帅哥……” “抽不抽?”尤露很不耐烦地将他打断:“刚拿的烟,还没扫码。” 叶施泽戒烟的意志本就不坚定,这会儿被诱惑,便即刻缴械投降,结果她手里的烟说:“我直接转账给你吧,扫微信。”他叼着烟,拿出手机调开二维码,示意对方加他。 尤露摇摇头,“请你的。” “这么好心?”叶施泽怀疑地眯起眼睛,“你在这儿也赚不了几个钱吧,对一个陌生人说请就请?” 尤露笑了笑,这笑在星光掩藏的暗夜里几乎看不清,“就当交个朋友,我叫尤露。” 叶施泽将这名字咀嚼片刻,并没有咀嚼出什么味道,顾自拿出根烟,先放鼻端享受似的闻了闻,要摸打火机时才发现,他哪来的什么打火机。 尤露递过来打火机,要点的时候又缩回去:“想要吗?” 这不废话吗,烟都在嘴里了。但叶施泽乍然见她这么笑着,觉出不对:“什么意思啊?” “加油站不卖打火机,这个是我自己的。”尤露将那只蓝色的塑料打火机在手里灵活地转了两圈,抬头说:“一个条件,给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叶施泽看着她加好自己的微信,有些莫名,转而想到,这丫头定是被小爷潇洒的外表折服了,很是得意地拿出身份证:“喏。” 这张身份证有些年头了,被包在高级皮质卡套里,叶施泽三个字明晃晃显在灯光下,配上笑容张扬的照片,竟然莫名有股嚣张的味道。 鲜少有人在证件照上笑得如此灿烂,就像……他每次欺负人时的笑。 果然是故人啊。 有风吹过,雪粒子一蓬蓬洒荡开,变做遮盖对面山脚的轻薄白纱,矮马在不远处溜溜达达,长尾扫掉堆积的雪,仰头发出舒适的长鸣。 尤露捏着他的身份证,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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