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李南初知道徐家老夫人喜爱花草,专门派人去北梁给她搜罗来月华草,传闻中,每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月华草能引人入梦境,见到所挂念的已死之人的魂魄。
“千钧,瞧瞧这个,这是七殿下送我的,你可得好生帮我养着,”徐家老夫人满脸笑容,慈爱地对走进屋内的赵千钧说道。
赵千钧瞧着放在案几上的一盆绿色植物,细长的绿叶中间夹杂着数朵月白色五瓣小花,在盆中松散地开着,像是满天星一般。
“是,”赵千钧转身把月华草从前厅抱走了。
他把月华草放在了自己房间,悉心照顾。
晚间,月明星疏。
或许是心理作用,赵千钧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赵千钧一袭玄色狐毛大氅,骑马回去了云州,大雪纷飞,火光冲天,他推开了云州太守孙府的大门,熊熊烈火将整座府邸化为灰烬,前堂正中央躺着他孙家四十五口人,满眼的鲜血与白布。
“儿啊,帮我们报仇!”
“哥哥,救我,救救我!”
“公子,快逃,快啊!”
孙家众人将他围做一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在他眼前浮现,他们在哭,在喊,在挣扎。
赵千钧躺在床上,猛然惊醒,额头上沁出大片冷汗,他呼吸沉重,目光呆滞,只觉得陷入了痛苦的深渊中无法自拔。
“彦辞,是,是当朝吏部尚书徐南道,他那天来到你家之后,你家当夜就被灭门了,或许是因为你爹爹不肯把王都尉拿到的他贪赃枉法的证据交给他,所以他才起了杀心……”
赵千钧又想起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云州刺史之女卢念微哭着对他说的那些话。
卢念微还偷拿他爹卢刺史的钥匙,带着赵千钧去库房看了卢刺史搜集的关于徐南道贪赃枉法的另一部分证据,买卖官爵、侵吞田地、甚至动用军饷。
“我听闻徐家的小儿子每月光是吃食,就要耗费千金之数,他家那个大女儿徐子玉在太虚宗修行,更是挥金如土,若是没有贪赃枉法,光靠徐南道一人的俸禄怎么供的起他们如此挥霍?”卢念微的话句句浮现在他耳边。
赵千钧深呼吸一口气,擦掉脸上的泪水,掀开被子,从床上起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他直愣愣地看着放在花架上的月华草,嘴里喃喃念着,“我来燕都已三月有余,也不知道念微的身子好些没有?”
卢念微自小体弱多病,虽生的貌美,但仿佛风一吹就要歪倒了,天气转凉就会犯咳疾,有时候甚至能咳出血来。
她们家是在赵千钧九岁的时候搬去的云州,两家府邸只有一墙之隔,因为年岁相仿,卢念微小时候常常与赵千钧一起玩耍,虽然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孙太守不让赵千钧与卢念微在一处相处,但两人一起长大的情谊还是留了下来。
九年前,赵千钧被孙太守送去珞珈山书院读书修行,每年十二月才会回家一趟,去年年底,本来他打算要跟父亲提及他与卢念微成亲之事,但他从珞珈山回去云州的当天,太守府的人全部被杀,无一活口。
朝廷派人从燕都来云州后,检查一番,只草草说是小香岭的山匪对孙太守派兵清剿他们的行动的恶意报复,便就此结案。
那时候,卢念微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身月白纱衣,她信誓旦旦地告诉赵千钧说她亲眼瞧见当朝吏部尚书徐南道与他父亲发生激烈争吵,徐南道回去后不久太守府便遭此厄运。
赵千钧知道徐南道年轻时与自己的父亲是至交好友,他如今身负全家的血海深仇,只能暂时把儿女情长放在脑后,一个人骑马去了燕都,开始接近徐家众人。
两个月前,赵千钧以小厮身份进入徐府后,他在门外偶然听到徐南道在派人四处寻找他的下落,徐南道的原话是:
“一旦找到孙彦辞,就立刻想办法‘杀了他’,把罪名推给小香岭的山匪就好……”
赵千钧就此彻底确定徐南道就是他孙家的灭门仇人,他本来想伺机刺杀徐南道为他孙家报仇雪恨,但他那天偶然听到说徐子玉对整个徐家至关重要,他突然改变了想法。
“直接杀了徐南道,实在是太便宜他了,不如毁了徐子玉,让徐南道彻底丧失希望,我要让徐南道也尝尝我这几个月来经历的蚀骨之痛!”
另一边,下午时候,七皇子李南初还想再跟徐子玉聊聊天,疏解心结,但依旧是吃了闭门羹,徐子玉说什么也不见他,他只能在徐尚书回来后,聊了一会儿便带人悻悻地走了。
天色渐晚,徐子玉并未睡着,她身着浅白色牡丹云雾绡曳地长裙,手上提着一盏幽暗的绢灯,去了东苑徐子清住的房间。
“子玉,你大晚上不睡觉,跑我这来做什么,难道是还记恨着白日里的话,又要用法术封我的嘴吗!”徐子清给她打开房门后,穿着身淡粉色里衣,吊着眉梢,满脸刻薄地看着她。
徐子玉并不恼,只是径自走进她屋内,长长的绣牡丹花裙摆拖在地上。
她望着徐子清满屋的软绫纱帐,黄铜莲花香薰炉里袅袅冒着青烟的鹅梨香,墙上挂着几张价值不菲的游春山水画,里间紫香木横塌上放着个温软的金玉枕。
“你也知道自己是徐家的养女了吧?”
徐子玉顺势坐在外间的美人榻上,姿态放松,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扭头看向台阶下抱着胳膊的徐子清。
徐子清身着清凉淡粉色单衣,一瞬间愣在原地,她咬着唇,死死掐着手指,旁边立式象樽红灯笼里的烛火微动。
“你瞧瞧这一屋子的金碧辉煌,你若只是个婢女的孩子,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住上这样的房间,用着这些器物,穿着这些衣裳!”
徐子玉缓缓从袖口里掏出一把匕首,刀刃上闪着寒光。
徐子清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徐子玉从美人榻上起身,拖着牡丹花裙摆,右手拿着那把匕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身边,把匕首架在她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你,你要干什么……”徐子清瞳孔放大,有些语无伦次。
徐子玉红唇轻启,眼神冷冽,在她耳边喃喃道:“别动!这刀子可是见血封喉,你若是乱动死了,我可不负责。”
“徐子清,你如今是尚书府的二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合该知道感恩的呀,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三年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你如今却在这跟我蹬鼻子上脸!”
徐子玉手上匕首微动,挨着的雪白脖颈上瞬间渗出一道血来。
“子清,我同你讲个故事吧,你可知去年我去蓬莱山的时候,遇到了一对妖道夫妇,其中那个女的靠吸食人血修行,她每每遇到山路上坐马车经过的女子,都会刮起狂风,把她挟到洞穴里去,扭断女子的脖颈,用长指甲扒掉人皮,吸食鲜血,把人肉烹成肉汤,供她滋补,若是我明天同父亲讲说要把你带去蓬莱山修养一段时间,你猜父亲会不会答应我的提议?”
徐子玉之前从未对徐子清下过这么狠的手,徐子清只以为徐子玉不敢,所以才肆无忌惮,处处争强好胜,要压徐子玉一头。
但她此刻似乎被吓得失了魂一般,眼角落下清泪,浑身发抖,开始哀求道:“姐姐,姐姐,我错了,我再不敢了,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
徐子玉看着她满脸惊恐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徐子清,你原只有这点胆子,当初在太皇太后的宫里,你不是都能拿匕首把自己的手腕割了,如今是怎么了,怎么成了纸糊的老虎!”
徐子清哭得抽搐,她哑声不断地跟徐子玉道歉,“姐姐,我那时候是听了一个宫女的教唆,我鬼迷心窍,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那是哪个宫女?”徐子玉冷声地问她。
“太皇太后宫里的彩儿姑姑,她一直说尚书府里有你没我,要我把你赶出去,之前同我说过好几次的!”徐子清的声音颤抖。
徐子玉挪开了放在徐子清颈间的匕首。
徐子清立刻跪在地上,抽泣个不停,“姐姐,我真的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姐姐,你饶了我吧……”
徐子玉用袖子抹掉匕首上的鲜血,重坐回美人榻上,她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徐子清。
“子清,姐姐做人做事,向来是你敬我一尺,我便敬你一丈,但往后你若还是不知分寸,肆意妄为,我真的不介意让你在这个世上悄无痕迹地消失!”
徐子清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姐姐,我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
稍停了一会儿,徐子玉没来由地开口说了句,“你要不要嫁给七皇子,姐姐可以帮你!”
徐子清满脸带泪,她闻言突然抬头望向上位的徐子玉,瞪大眼睛,“姐姐,真的可以吗?”
“你如今是尚书府的二小姐,地位尊崇,我此行回来燕都会去宫里见太皇太后一面,这桩婚事就当是回报你这么多年照顾母亲的辛苦,但,七皇子那边是否会答应,我不能保证!”徐子玉不紧不慢地开口对她说道,眼神中晦暗不明。
徐子清闻言大喜,她跪在地上,激动地眉眼间都是笑意,“姐姐,这个你放心,七皇子一定会答应的!”
这个蠢货果然是与七皇子勾结在了一起,本来中午时候,徐南道同徐子玉讲起云州太守孙家全家被灭门之事,说是家里可能有内鬼通风报信,徐子玉还打量着或许不是徐子清,结果真让她失望。
“那好,姐姐一定会帮你全力促成这桩婚事!”徐子玉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冰冷,拖着长长的金线绣牡丹花裙摆,拿着那盏昏暗的绢灯回去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白天时候。
徐子玉去书房里找了正在休沐的徐南道。
“爹爹,祖母寿宴过后,四月里,我会启程前往挲白州的珞珈山,此次若是能一举突破空真境,倒是好事,只是,福祸相依,我怕……”
“你放心,爹爹在燕都,徐家不会有事的,而且你堂兄今天下午便会回来,你只管放心去珞珈山!”
徐子玉闻言有些开心,眼角微微上扬,“不是说堂兄正在离魂山与南楚作战吗?”
“洛河一役大捷,半个月前已经传回来要班师回朝的消息了……”徐南道递给徐子玉一封家书,上面正是她堂兄徐开霖的笔迹。
“对了,玉儿啊,你此行前往珞珈山的路上,帮爹爹寻一寻孙家的遗孤孙彦辞,那孩子可怜,我受世兄所托,必须得找着他才行!”徐南道想起来此事不免有些悲痛。
“其实,当初你阿娘怀你的时候,我与孙兄已经交换过婚帖和一对玉佩,立下字据说要你与孙家的二小子日后成婚,因为当初太皇太后突发奇想要给你和七皇子赐婚,你孙叔叔为了不让我们家担上抗旨之名,才隐下这桩婚事,要说起来,孙彦辞才是你未来夫婿……”
徐南道一直不喜七皇子,也是有这方面的缘故。
徐子玉把徐开霖的书信小心折好,递给徐南道,“爹爹,那孙,孙……”
“孙彦辞!”
“哦,孙彦辞那人长什么模样,我靠什么认出他啊?”徐子玉温声道。
徐南道绕去书桌后面,从一个上锁的红木匣子里拿出半块双鱼玉佩,递给徐子玉。
“那孩子应该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他十三岁的时候被你孙叔叔送去了珞珈山书院读书,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怕是他如今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了,要算起来,他比你大上两岁,今年也得二十二了,我只记得他右肩后面有块拳头大的黑色胎记,很是显眼。”
徐子玉:……
“那我要扒开那人的衣服瞧一瞧,才能确定吗?”
“怕什么,你与七皇子的婚约已经取消了,反正彦辞是你夫君,不必害羞,即便你孙叔叔已经去世,这桩婚事爹爹还是要认的!”
徐南道继续嘱咐徐子玉道:“朝中有人在追杀他,你找到他后,第一时间便要伪造他已经死去的假象,对外,就把杀人罪名推给小香岭的山匪就好,记住,一定要把他安全带回燕都。”
徐子玉乖觉地点了点头。
“那徐子清的事?”
“你按照计划在太皇太后面前提及即可,爹爹会安排好后面的事,她毕竟照顾你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会风风光光地送她出嫁!”
徐子玉转身便欲离去,走到门槛前的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一桩事。
“爹爹,祖母身边新来的那个花匠,等我去珞珈山的时候需得带走,云机阁的新河童子说我拿来的那白色象牙扇只会在能帮我度过空真境最后一道劫数之人附近展开,那人正巧就是祖母的那个花匠!”
“那个叫赵千钧的吗?”
“对,我本来以为还要寻些时间,没想到他就在咱们府上。”
徐南道笑着点了点头,满脸慈爱,“行,到时候我跟你祖母商量,你带他离开便好!”
中午时分,徐子盛与徐子玉一起坐在他房内吃午饭。
“姐,你这几年一路从大齐绕到北梁,又去了南楚,还接着去西边的寒谅和南诏国吗?”徐子盛手里拿着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鹅腿,大口吃着。
徐子玉又夹给他盘子里一只烧鸡翅膀,嘴角带笑,“不去了,我过段时间要去珞珈山。”
“那我能跟着去吗?”徐子盛圆圆的脸盘子上带着一丝期盼,眼里散发出渴求的目光。
“不行!”
徐子盛眼里的光在听到徐子玉的回答后,瞬间消失了。
他沮丧地把手里的烧鹅腿放在桌边的白瓷盘子里,有些赌气道:“那我不吃了!”
“三!”徐子玉开始查数。
“吃,我马上吃,”徐子盛立刻拿起手边的烧鹅腿。
“咚咚!”突然有人敲门。
徐子盛以为是他表兄回来了,就要起身,结果被徐子玉一把摁下胳膊。
“见过大小姐,三公子!”赵千钧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对姐弟俩施礼道。
徐子盛有些奇怪,但见到是赵千钧,他还是很开心,他起身绕过桌子,走到赵千钧旁边,他如今虽只有十岁,但个头已经长到赵千钧肩膀旁边了,他递给赵千钧他新从盘子里拽下来的鹅腿,“我以为是表兄回来了呢,给你个烧鹅腿吃,但只能给你一个,另一个是我自己吃的!”
“回来,好好吃饭,”徐子玉温声喊徐子盛。
“不用谢,公子我就是这么仗义,你下次要是还能在霞光河边钓鱼帮我赢了周孟,我就把整个烧鹅都给你吃!”徐子盛拍着胸脯诱惑赵千钧道。
“坐!”徐子玉冷着脸看了赵千钧一眼,抬了抬下巴,指向旁边的黑木圆凳。
“大小姐喊我,是有什么事吗?”
“做个交易,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赵千钧眼底闪过一丝寒意,他想要徐子玉的命,想要徐家所有人给他孙家偿命,但那寒意转瞬即逝。
“大小姐还是先告诉我,要做什么事吧,我好想想要什么。”赵千钧舒朗的眉眼带着些许笑意,束高的马尾一丝不苟。
“赵公子是个爽快人,我要去珞珈山寻个人,希望公子与我同行做个护卫,”徐子玉随意找了个借口说道。
但赵千钧闻言却是心中一咯噔。
“寻谁啊?”他试探着问道。
“我未来夫君,他失踪了!”徐子玉放下筷子,随口说了句。
还没等赵千钧回答,徐子盛突然腾地一声站起来,看向徐子玉,满脸震惊,“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姐夫啊?”
“你知道什么,快点吃,一会儿凉了!”徐子玉伸手把徐子盛摁在座位上,打算继续跟赵千钧聊条件。
“这样吧,大小姐答应嫁给我,我就同意陪你一起去珞珈山!”赵千钧直白地看着徐子玉,说话间的姿态尽显富家公子的淡然。
他要把之前痴恋徐子玉的人设立住,一步步取得她的信任,再彻底毁掉她,毁掉整个徐家。
“赵千钧,你疯了!居然敢说这话!”赵千钧的话彻底惹恼了徐子盛,他怒气冲冲地就要绕过桌子去找赵千钧理论,结果又被徐子玉一把摁在凳子上。
“换个条件!”徐子玉冷冷地看着他。
“只这一个,其他的我都不要!”赵千钧神态坚定,与她僵持道。
徐子玉微微皱眉,额心的三瓣梅花红色胎记很是显眼,她薄唇轻启,眼底闪过一丝寒意,“赵千钧,你与我们家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渊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