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远门在大临可称得上是一件大事,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未曾离开过自己的家乡。 只因道路又少,盗贼又多,行路十分艰难。 郑植原本就担心杜烨无法忍受跋山涉水中的种种不便,带上王昙,都很是勉强,怕他小身板受不了,若是再加个郑咸,那几乎可以想象一路上的鸡飞狗跳手忙脚乱。当即就拉下脸,把郑咸揪出去进行“爱的教育”了。 郑咸毕竟能听得懂的道理了,被拉出去教训了一通后,也就消停了下来,懂事地表示要留下来照顾祖母。 他搀扶着祖母,看着车队远去,挥手告别,心里却兀自呐喊着:“阿父你一定要争气啊,给我多生些弟弟妹妹!” 看着京兆的城门在身后一点一点变小,杜烨难免生出些惆怅的心思来。 但想想即将看到的广阔天地,又好奇又期待。 怀里的王昙在车上也仍然不肯离开她半步,郑植数次试图把他抱走,可都在咧嘴大哭中败下阵来。 两岁多的小童,手里紧握着杜烨的一角衣袖,小脸上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郑植生生从里面读出了炫耀二字。 “真是欠了他父子的。”他无奈地闭上眼,从唇间迸出这句话。 杜烨知他在想什么,不由得笑道:“佛家说万事皆有因果,便是如此了。” 说来这世间百态环环相扣,颇为奇妙。 自关晨将孩子送了过来,郑植就将王宁这个庶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回禀了太尉。 对外,王昙被改名郑云,被郑植收做义子,只待有朝一日时机到来,就替他父平反。 要想在太尉这般老谋深算的厉害人物那里做个合格的下属,便是对上毫无隐瞒。太尉也很是欣赏他这点,温县的任命,未尝没有这个原因。 所以杜烨才说因果循环。 郑植也明白其中的道理,可真带着这么个固执的小奶娃上路,他又担心杜烨照顾孩子过于辛苦。 “这孩子先是母亲病逝,被带回乳母家养育,紧接着满门被处斩,只留这么一根独苗,辗转多地,才来到我们这里,还健健康康,已经殊为不易了。他心里把我当母亲一样依赖,不愿意分离,害怕再次被抛下,也是人之常情。”杜烨看着王昙的睡颜,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小手,“反正具体的事不用我动手,也谈不上多辛苦。” 说完,就把已经被哄睡着的王昙轻轻放在郑植怀里。 “这孩子现在得称你一声义父,你也多和他亲近亲近。” 郑植见她巧笑嫣然,无奈回道:“这个道理我也懂,只是京兆离温县有数百里远,路上快则四、五天,若只是道路恶劣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遇上盗匪横行或是流民迁徙。万一有事,我只怕……” 杜烨此生见过最为惊骇的事,也不过是天师道信徒在京兆作乱的那次,对于他话里的盗匪横行或是流民迁徙并未有直观的认识。 郑植见她不以为然,就示意她看看道路两边。 杜烨方才只顾着哄王昙,未曾注意,此刻往车外一看,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她知道大临的路难走,一路上的颠簸便是明证。 可却从不知道,这其中的“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们的车队后面扬起阵阵尘土,三三两两行走在路上的寻常百姓,见这车队有数十带着刀剑的壮汉护卫,便诚惶诚恐躲在道路两边。 这年头,出门能凑得齐旅费就已经是富庶人家了,更多的则身无分文,只能自己扛着金贵的粮食行李徒步跋涉。 他们沉默、低着头,被人忽视轻贱,却有着如同脚下道路一般坚实的臂膀,顽强地支撑起了整个大临。 只是原本他们还麻木冷漠地观望这支剽悍的车队,现在竟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现如今这世道,若非结伴而行,独身上路十有八九会遭遇不测。见我们人多,他们就打算跟在后面,万一遇到贼盗,也能求一线生机。”郑植轻声说道。 杜烨久居京兆,从未真正面对过这些。出过最远的门,无非是去外祖父家的坞堡。 这次临行前,严明送来了十位训练有素且忠心耿耿的青壮,护送他们一行前去温县。 一是现在外面并不太平,他担心外孙女的安危。二是为郑植上任提供助力,毕竟为官者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人手,否则处处受制于人,做点什么事情也不方便。 “此次多亏有外祖父的深谋远虑,我也才敢带上你们,否则你现在见到的这些可怜人,转头可能就做了强盗。人心险恶,我在东南八郡已见识得多了。所以这一路,顾好自己便是。” 郑植讲了自己曾亲眼见过有发了善心的,将粮食施舍给快要饿死的人,却被一拥而上的流民劫掠而空。当时他带着兵,尚且无法。更何况他现在拖家带口,更不能去冒险。 杜烨望着路旁处处可见的累累白骨,以及衣衫褴褛、面容麻木的流民,沉默了。 以前,她和郑植觉得权贵们可以肆意践踏自己的生死,但现如今的自己,对于这些百姓而言,又何尝不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人。 那些看着他们车队过来便畏畏缩缩的寻常百姓,那些倒伏在地的惨破人体,才是大临真正的世间百态,也是一切天灾人祸的见证。 谈论这些太过沉重,郑植见杜烨情绪有些低落,便主动说起了温县的情况。 河内郡温县因境内有温泉而得名,在夏时被称温国,境内地势平坦,历来富庶,只要没有大的天灾人祸,便是极为理想的仕途起点。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是太尉一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太尉的曾祖父、祖父卸甲归田后,都回到家乡安享晚年,并安葬于此地。 可杜烨瞧着一路以来的景象,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 “京兆附近都如此破败,河内郡又离京兆不远,那温县的状况会好很多吗?” 郑植此去温县,自己也明白前途还未可知。 他并未料到自己会被任命为温县县令,还以为只会在军中得到一个职位,所以对温县的了解,也仅限于只言片语,心中不免有些踌躇,更无法回答杜烨的问题。 走一路看一路,越近温县,众人的心情就越发低落。 杜烨抱着王昙坐在车内,都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以防万一,郑植下了车,骑着马走在外面。 一声突如其来的呼哨声让他警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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