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烨虽然年岁尚小,可身为士族女,这些门道都是打小就明白的。 她听过阿翁讲自己年轻时贫寒的家境,和养家、读书的艰辛,对于郑家小郎君,她还是很看好的。 希望那个大哥哥,能快点撑起门户呀。 小阿烨在心里为他鼓劲,转头就把这事给忘了。 毕竟还是个小孩子,见了热闹的婚礼现场,一心和其他小孩子们一起玩耍,哪有功夫思量其他的事。 后来听张洛说,那位郑家小郎君的父亲,在搬来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家里日子过得极为贫寒。闲谈中还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对那位长得既好看、脾气又温和的小郎君很是同情。 这时的她,尚且年幼,对于父亲的久病还很乐观,只是见母亲谈兴不高,也就再也不提了。 又过了一年,小阿烨一直缠绵病榻的父亲终于在妻子儿女的眼泪中撒手人寰。 从此,她再也没有了能耐心同她谈话的阿父,竟是同郑家小郎君处在了相似的境遇。 母亲一如往日般温柔,可却没了笑容,也再没有踏进过丈夫的书房一步。 向来沉默寡言的阿兄更加沉默了,只是埋头读书,更加刻苦。 她也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在梦中,她无意中寻到一处有很多石碑的地方。 在观赏过这些或古朴、或优雅、或飘逸的文字后,一个新的世界仿佛为她打开了一扇门。 那些文字仿佛拥有生命,引人入胜。 她深深地为这些石碑着迷,并开始不知疲倦地模仿那些字迹。 沉浸其中,用心感受着一笔一画的走向,不用再时刻感受阿父离世的悲痛,伤心的情绪也飘散了许多。 不过,阿父的告诫言犹在耳,她知道,梦里见过仙界的事,不可说与任何人听。 阿父去世后,阿翁悲痛于爱子的离世,不久之后也病逝了。 京兆杜氏,原本就靠着身为尚书仆射的祖父而兴。没了祖父和父亲,杜氏唯一为官的只剩远在绎州的大伯父。杜氏一族沉寂下来,关门闭户,家中子弟们都在极用功地读书。 若无权力,在这个年代,唯有才名,才是能让杜氏重新扬名最快的捷径。 她将所有的秘密和热情开朗一同深埋心底,按照母亲的教导,努力学习成为一个高贵、冷静的士族女郎。 每日,她都和阿兄一同读书习字,隔壁的张洛来寻过她几次,邀她一起去玩耍,她没有理会。 在心里,她仍然喜爱那个最要好的玩伴,可阿父和阿翁都不在了,再不用功,等杜氏没落了,他二人迟早会分道扬镳,又有什么用呢。 过了一段时间,张洛也被家里抓去读书了。 巷子里再也听不见张洛模仿的惟妙惟肖的清脆鸟鸣,也没了杜烨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热闹终会归于平静。 渐渐地,这一对玩伴也不再像幼时那样亲密,时间仿佛抹平了一切美好,将之深埋心底。 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 持续的旱灾席卷了大半个临朝,朝廷却拿不出多少钱粮用来赈灾。 西边的胡人三不五时地扰边,东面的天师教信徒遍布临朝。 朝堂之上,士族们忙着争权夺利;朱门之中,名士们热衷于清谈;九州之内,穷苦庶民饿殍遍野。 京兆杜氏的坞堡这些年没有受到旱灾和战乱的影响,充裕的粮食和累积起来的财富供养着整个京兆杜氏,又得益于杜氏一族出了名士,原本无人问津的门户,也重新热闹起来。 杜烨的三叔父杜清,原本就笃志博学,在父兄尚在时,他隐居山林,绝于世务。家族式微之时,又挺身而出,与当今名士多有相交,才名大显。 当年那个杏眼的小姑娘杜家阿烨,也长到了豆蔻之年。 自梦中见到了那些从未在人世间出现过的奇观,她沉迷书法之道,日夜练习不辍,书法连叔父杜清都赞叹不已。 作为杜氏这一辈唯一的女郎,杜烨身上关注的目光逐渐多了起来。 就连许久未曾谋面的张家阿洛,都邀请杜烨在上元节那天一同赏灯游玩。 一灯能破千年暗。 上元节原本是佛教里正月十五僧人观佛舍利,点灯敬佛的做法,由于皇家提倡佛教,命令这一天夜晚在皇宫和寺庙里点灯敬佛,令士族庶民都挂灯,佛教礼仪节日逐渐形成民间盛大的节日。 灯火可以破人世黑暗,现佛之光明,去除众生烦恼。 这或许是现在风雨飘摇的临朝上下,最真切的祈盼。 杜烨已经数年没有在上元节时外出赏灯了,就连张洛的样貌也有些记不清了。 这些年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张洛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相貌出众、生性活泼好动的年幼小郎上。 张洛站在门外,虽眉眼尚显青涩,却已然有了皎如玉树临风的翩翩君子之态。 杜烨只看一眼,刻意忘却的幼时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她的阿父,曾因过于俊美被赞为杜氏玉郎,张洛的风姿竟也有三分相似。 透过张洛,她仿佛看见阿父站在门口,本以为岁月已经抚平的伤疤,又再次被揭开。 直至这时,她才明白,自己对阿父的思念和眷恋,其实从未停止。只不过曾经鲜血淋漓的伤口,变成了无法愈合的狰狞疤痕,蜿蜒在心口。 她不由得上前一步,想要再看清楚一点,正巧和张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这些年,张洛未曾再见过以前那个总是和自己手牵手的小娘子。 若不是近来杜氏重回大家的视线,他阿翁也不会让自己前来相邀。 他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是杜氏又有了兴起的迹象,自己和杜氏女郎又有一同长大的情谊,阿翁起了些心思。 他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可士族结亲往往以门第和人才论。他张家,已三代未曾出过什么出彩的人物,若不是他阿翁善于经营,早就无法混迹于士族之中了。 高门的女郎,凭他空有一张脸却无甚才名,半分也够不着。 门第相当的吧,嘴上不说,私下里瞧不起张氏的也有许多,认为张家俗不可耐,嫌弃他们家满斥着铜臭味,就连阿翁半夜三更摆开筹码算账的事也被拿出来当做笑谈。 其他小氏族的女郎,他阿翁又觉得家世、相貌、才华不够出挑,配不上自家琼林玉树般的孙儿。 而杜氏二房就正正好,两家是邻居,杜氏向来家风好,人皆有才,虽短暂沉寂,但现下声名更胜往昔。 杜宴杜烨兄妹,一个醉心经学,一个善书法。小小年纪,已经显露出过人的才学。 张家阿翁觉得自己替孙儿选了个好人选,可张洛自己,在见到杜烨时,却觉得有些许失望。 他犹记得,当时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爱笑爱叫,一双杏眼生得极为灵动,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可爱。所以,在阿翁和自己明明白白说清了权衡利弊后,他自己也是同意了的。 可眼前这个高挑秀美的女郎,姿态优雅端庄,但再无半点幼时的影子,让他觉得很是陌生。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生得美,更喜欢妩媚娇小的美人。杜家的阿烨,虽也美,但个头同自己一般高,五官又稍显寡淡,实在是无法令人心动。 两人的目光对视一眼后,又转开了,十分客气。杜烨因此未看见张洛眼中的失望,张洛也没注意到杜烨微红的眼角。 因为杜烨快要及笄,严氏本就提前做了许多准备。这次恰巧有小郎君来约女儿出去游玩,严氏别提多欢喜了,早早就指挥婢女们忙活起来。 杜烨已经许久没怎么出过门了,在应下张洛的邀约后,她让婢女将自己衣柜里所有的衣裙挂出来,却发现一套更比一套素净,不由得有些气恼。 这时严氏进屋,看女儿皱眉的样子,清了清嗓。 杜烨发现母亲来了,转身行礼:“母亲。” 严氏扶起女儿,拍拍她的手,命人抬进来几个木箱。 “打开看看吧。” 婢女依次打开,里面是各色衣裙、帛带、锦履和首饰,都是十分鲜嫩、适合小娘子穿的颜色。 “母亲都提前为你备好了,你许久不曾出去游玩了,去上元节,怎能不好好装扮,别让人看轻了我杜氏。” 说着,严氏拿起一条印染蓝、粉二色间色裙,在女儿身上比划,觉得稍显平淡,又拿起一条红白二色的间色裙。 “现在京兆的士族女郎们都时兴穿这样的裙子,你快去试试,不合适阿母再让人改。” 许久没见过母亲这般有兴致,杜烨也乖顺地按照她的指挥,把衣服试了个遍。 严氏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不由得感叹时光易逝。 丈夫离世已近十年,一开始,她兀自悲痛心碎,忽略了年幼的儿女,等她走出丧夫的阴影,发现自己这一双儿女,也像自己一样把内心封锁起来。 儿子还好说,原本就是寡言的性子。可她活泼的女儿,却再也不复往日的好动,原本常常想方设法溜出去玩耍,现在一年到头,除了新年与祭拜,再也不愿出门,一天的时间几乎全用来习字。让严氏十分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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