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四年,正是一年好春光,夕阳将一切都笼上了柔和的金色光芒。 巷外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铛声。 一辆牛车缓缓驶入小巷。 正值踏青的好时节,也不知是哪家士族出行归来,把两侧院墙上停着的几只小鸟都惊得飞走了。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注1】 牛车上,一个杏眼小姑娘惬意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瞧着不过三四岁的样貌,却流利地诵着诗句,手里还欢快地甩着一截嫩绿的柳枝。 巷子里一户人家的门开了,走出个白玉般可爱标致的小男孩。 那小姑娘一瞧见,立马从母亲怀里坐直了,用甜糯的声音叫住他:“张洛!” 小男孩回头,见是平日里要好的玩伴,隔壁杜家的阿烨,得意地举起手里的钓竿:“你瞧我的新钓竿,我阿翁新给我买的。” “同去同去,你等等我!” 小姑娘一双杏眼倏地亮了,就要从牛车上跳下去,被母亲眼疾手快地抓住了。 严氏是个年轻妇人,原本笑吟吟的面上带着无奈。 “你呀,刚在外面疯玩了一天,不回家好好歇着,还有出去玩的劲头啊?” 小姑娘见母亲不松口,只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也不说话,泪眼汪汪的模样让严氏忍不住笑着摇头。 得了母亲同意的小姑娘还不等牛车停稳,也不等家仆来扶,就轻巧地跳了下来,又惹来母亲一顿埋怨。 她看着张洛手里的新钓竿,心生羡慕,可随即又不甘示弱地从腰间取下一个草编的小蚱蜢,捧到他面前,语气很是骄傲。 “瞧,我阿兄给我编的呢。” 两个小人儿头对头叽叽喳喳,各自炫耀完毕,就手牵手兴冲冲地玩耍去了。 杜家小女烨,张家小郎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严氏拉着一言不发、只捧着书本的儿子下了牛车,宠溺地望着巷口一对携手飞奔的小儿女,吩咐家仆跟上去,转身和儿子进了家门。 两进的小院子,虽不奢华,却处处精致雅致。 他们各自回房换洗梳妆。妇人穿过咯吱作响的木质外廊,进了东厢的书房。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子正斜倚在案几上,仔细看着手里的书卷。 外面夕阳正好,风和日暖,书房里还燃着两个小火炉,男子却丝毫不觉得热,身披厚袄,时不时低咳几声。 “夫主,身子可好些了?”严氏上前关切地问道。 男子抬头,见是妻子来了,笑道:“还好,你和孩子们游玩地可舒心?怎不闻阿烨的声音?” “今日春光正盛,孩子们玩得都很是舒心,你的宝贝女儿门口碰到了张家小阿洛,两人又不知哪儿淘气去了。”严氏在丈夫身旁跽坐下来,一摸案几上的茶水都凉了,埋怨道,“你这几日身子不好,怎还喝凉茶?一看起书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又不是阿烨那般的小孩子,好叫人担心。” 男子自知理亏,放下书卷,冲妻子讨好地笑了笑:“娘子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 男子生得极为俊朗,一笑起来便好似消融的冰雪,冲散了满室的闷热。 不愧是京兆闻名的杜氏玉郎。 虽已成婚数载,养育了一双儿女,严氏仍然抵挡不了丈夫的美色,顿时气也消了,也不抱怨了,夫妇两人一起说起今日出游的趣事来。 再说那对呼朋唤友在外面疯玩的小人儿,傍晚回到家门口还恋恋不舍不想分开。两人又头抵头说了会悄悄话,也不知说了什么好笑的,杏眼小姑娘小手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眉眼弯弯,开心极了。 直到被严氏催了几次,才终于肯进门。 小姑娘趴在母亲肩头,方才还精神十足,进了房门,不过一扭头的工夫就睡着了。 严氏和仆妇给她擦洗脏兮兮的脸蛋和手,换掉衣裙,都没能把她弄醒。 夜晚,小姑娘睡得极不踏实。 在梦里,她仿佛进入了仙界。或者说,比道士们描绘得更为奇幻和震撼。 人们坐着巨大的法器,翱翔于九天之上。 手里小小的一个法器,就能相互通讯。 高耸入云的建筑在夜空里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宽大的道路上,许多长方形法器来来往往,好似银河流光,川流不息。 她被这一切深深吸引了,贪婪地想要看更多,却差点被那些法器撞到,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她将梦里见到的光怪陆离讲给父亲听,父女俩你一句我一句说得热烈,一个冰雪可爱,一个俊美疏朗,衬得整个院子都活泼生动起来。 小阿烨想,果然只有父亲懂自己,要是换了母亲,肯定没耐心听自己说这些疯话呢,她最最最喜欢阿父啦。 此后,她常常能梦到仙界,可惜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海市蜃楼,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无法触及。 梦中的一切都远远超乎了一个三四岁小儿的想象,无比真实,却又令人无法置信。 她心里痒痒的,很想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分享给别人。可除了讲给父亲听,她也找不到会认真倾听的人。 刚开始,她不顾父亲的告诫,偷偷讲给自己最好的小伙伴张洛听,可惜那个家伙,听了就嘲笑自己异想天开,气得她再也不想同他玩耍了。 可是小孩子之间的别扭来得快,去得更快,没一会儿,两人又手牵手开开心心地玩到一处了。 一日,杜烨练完了三篇字,觉得胳膊酸痛,看兄长杜晏还在认真习字,就把原本想说出口的牢骚咽了下去。 阿兄认真读书习字的时候可万万不能打扰,否则要吃白眼的。 这时,院墙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小姑娘一双杏眼滴溜溜转了转,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 她悄悄在廊下穿好了鞋,刚走出几步,就发现母亲站在内院门口,正又好气又好笑地注视自己。 哎呦,又被抓包了。 杜烨心虚地吐了吐舌头,和母亲撒了好半天娇,才换得半日假期,出门找自己的小伙伴们去了。 等在外面的是张洛,见杜烨出来,忙拉着她的手往巷子外跑。 “你再晚点咱们就赶不上婚礼啦。” 原来今日前面巷子里有户人家嫁女儿,新郎正要来迎亲。小孩子们哪会错过这样的热闹,三三两两地都要去往跟前凑。 两人闷头往前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个抱着书简的小郎君。书简散落了一地,两人也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闯了祸的二人连忙道歉,帮忙去拾地上的书简。 那小郎君约莫十三四岁,生得玉面红唇,好生清俊。他见是两个小童,也没了火气,温声道:“你们没有碰疼吧,真是对不住。” 杜烨觉得眼前这个大哥哥真是好脾气,明明是他们两个撞了人家,还先道歉,心生好感:“我们没事,都是我们不好,没有看路,害你的书简都散了,抱歉抱歉。” “无事,你们还小,这里我来收拾,你们玩去罢。”小郎君摆摆手。 张洛也道了歉,见对方不在意的态度不似作伪,就拉着杜烨去婚礼了。 杜烨之前没在附近见过他,有些好奇,就问万事通张洛。 张洛回答:“这是前几日刚搬来的姓郑的人家,据说出身北地郑氏,他父祖皆是北地丰郡的太守。可惜去岁大旱,胡人掠边,丰郡都成了空城。他随父一路逃难至京兆,刚刚搬来此地,我也只是听阿翁说起,今日还是头一次见。” 张洛边跑边说,语速又快,杜烨听得一知半解,又听他自言自语:“你看他还抱着那么多竹简,现在京兆不是都用书卷了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用。” 杜烨心想,书卷又贵又稀少,除了富裕的士族,其他人想要读书,可不都是用竹简,就连自己家里,拢共也不过七八卷书,阿父和阿兄都视若珍宝,时常捧在手里研读,其余书都是竹简所作。不过她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在京兆城东这块住的都是士族,可士族也分三六九等。他们住的城西北角,都是些小士族聚集的地方。 张家豪富,但多年没有出过什么出色的人物,别人眼里珍贵的书卷,他家为了供子弟读书,竟是也用金钱开路,趁机收购了很多落魄士族家的珍藏。为了方便阅读,还都请人誊抄在纸册上。张家的藏书连自己阿父都会眼馋,常在家中念叨。 杜家虽有高官,但底蕴不够,自家阿翁少时家贫,靠着临朝以孝治天下的祖训和察举制的官吏选拔之法,以孝子之名步入仕途。若论起家底来,又远远比不上张家。 郑家这个避难的小郎君,能住在这里,已经算得上幸运了,若是住在城西,既无财富权势,又失了士族清贵,时间久了可是要被士族除名的。 不过,在临朝,孝子做官的机会是比别人多的,出了名的孝子,还是士族出身,做官就更容易。看郑家小郎君的品行,即便现在还用不起书卷,以后可未必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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