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五日未放晴,铅灰云翳压在王都上空,连一丝春雨都不许降落人间。 南北两衙的禁卫军增派了轮值兵卒,将王都围得铁桶一般,生怕放了任何可疑人士逃出城去。 京兆府。 宋京兆焦灼着脚步,在堂前转了好几个圈,想他任职数年,从未栽过跟头,如今不会是流年不利,要被薅下来了吧? 曲江宴上被毒杀的礼部尚书的尸首,此刻正停在京兆府仵作房。 两名仵作轮流验了三回,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毒。 五日前,会昌帝在气头上,当众申斥了太子苏琸和新科状元萧允竞,负责南城城防的鸦羽卫则集体罚俸两月。 而给游宴提供酒水食物的聚龙阁,上到管事主厨,下到跑堂小厮和各处供货商号,已经在当天下午全部抓进京兆府狱。 事关重大,就算他是宁王系,聚龙阁掌柜又是他亲戚,他也不敢有一点点徇私的心思,但偏偏就是一条线索都找不到。 昨日圣上已降下旨意,责他将案件卷宗一并转呈到大理寺,今日一大早,大理寺便传过话来,因证人证物太多,不宜搬动,大理寺卿沈廷尉会亲自过来查阅。 宋京兆仰头看着阴云遍布的天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听见承天门报时的鼓声,同时大门处粼粼车马声传来,接着沈廷尉与鸦羽卫夏将军便先后出现在府门口。 宋京兆赶紧迎了上去,拱手行礼:“夏将军,沈廷尉。” “宋京兆你我平级,无需多礼。”沈廷尉不咸不淡地应了,宋京兆面上一阵尴尬,拿眼瞅了瞅夏槿言,大理寺卿与京兆尹平级没错,可夏槿言比他俩都高一级啊。 这沈廷尉的脾气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古怪。 虽然他对夏槿言也没什么好感,毕竟他已高调倒向太子,还借公主之口向圣上和太子透露了他京兆府扣留犯事道士一案不处理,但好歹明面上还是要和气一点的。 夏槿言恍若未闻,面色不改,沉声道:“请宋京兆带路吧。” 三人来到正堂,京兆府的两名仵作已经准备好记录,沈廷尉一马当先,拿起案宗开始看起来。 陆尚书现年四十三,正值壮年,身体康健,游宴那日所用的食物和酒水,其他人也用了,旁人并无异样。 他是在一位进士前去敬酒时突然毒发的,一开始只是流鼻血,之后是耳目,最后血液从口中大股喷出,片刻便把食案全部浸没,骇人听闻。 太子当时已经回了紫云楼,幸好在场的鸦羽卫中郎将吕将军及时控制了局面,案发现场得以较好保存。 只是即便如此,京兆府连日探查分析,都找不到死亡原因,更枉论行凶者。 那日在曲江池游玩的百姓之多,很快便生出不少流言,甚至传出了诅咒和天罚这样的说辞。 如果从受害者这里找不到线索,那么从得利者那边入手也可以,偏偏太子和宁王都事涉其中,牵扯的太子系虽然人多,但最多是监理不察,宁王那边的聚龙阁嫌疑更大,一时之间,竟不好说是谁得了好处。 “可有陆尚书家人的证言?”沈廷尉迅速看完仵作所录卷宗,接着又把当时在场的进士和官员们,及聚龙阁的供词都一一过目。 “有的,就在这,沈廷尉请看。” 陆尚书家庭关系简单,妻子早亡,只有一位妾室,一个嫡出儿子,一对妾室所生的双胞胎女儿,陆郎君正在洪州外放学差,不一定收到了消息。 而且会试期间,因公务繁忙,陆尚书已经有二十余日未曾归家,一直都在礼部南苑住着,直到放榜后才回府。 夏槿言跟在沈廷尉后面一同看着供词,想起昨晚苏宛轩对他所说的话。 陆氏两位娘子因是秦颖儿的忠实客户,这几日准备丧仪服饰,秦颖儿便被请去帮忙裁衣,出入了几次陆府。 陆家的布匹里面,有几匹洪州特产夏布,据陆大娘子说,这是她嫡兄正月里因无法归家过年,而特地派人从洪州送来的。 “是那布有什么异常吗?” “布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是送布的人有点不对劲。”苏宛轩摇摇头,也有些不解:“一开始陆家母女也没在意,现在出了事,昨日下午才后知后觉怀疑的。据陆大娘子说,送布的仆从是家里管家的儿子,一直跟着陆郎君的,小时候受过伤,有些跛足,不过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这次回来,他的腿脚似乎又不好了,管家问他,他只说是洪州冬日湿冷,加上连日赶路,有些不适,用些驱寒的草药泡脚就没事的。正月事忙,大家都没多注意。” “那这名仆从有无接触过陆尚书本人或者是他的贴身用品和食物呢?” “据说没有,陆尚书从二月初会试起就没回过家,一直到关试放榜,在上巳节前一天才回府,甚至陆郎君的家书都是由陆大娘子拆阅转述的,陆尚书没有直接接触过此人。”苏宛轩取出一个小盒子打开,“这个管家儿子在上巳节前已经动身回洪州了,现下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这就是送来的布,秦掌柜要了一点来。” 的确是轻柔如丝、色泽清香的绩麻夏布。 “如果此人真有问题,那说不定他想了什么法子给陆尚书投毒。” 总之这算是这桩疑案目前唯一的疑点,夏槿言打算等看完所有卷宗,再和沈廷尉细聊。 不一会,两人终于将几卷厚厚的卷宗一一看完,沈廷尉转向宋京兆:“叨饶了,宋京兆。” “好说好说。” 出了京兆府,夏槿言不与沈廷尉分开走,反而与他同行起来。 沈廷尉见他似有话说,道:“夏将军,有话就说。” 沈廷尉掌管大夏刑狱,忠于王事,对党争极为厌烦,因云安郡主借与公主交好,带着夏槿言倒戈太子,他对夏槿言不自觉就没什么好语气。 夏槿言将这陆府管家儿子的情况一一说来,沈廷尉听完,沉吟道:“仵作的记录里,陆尚书喋血的症状,从鼻端开始,似乎是血管爆裂出血,而口中的血是从五脏而来,应该是因所用餐食酒水所致。” 但现场的餐食酒水又没有什么问题,聚龙阁好像是被冤屈的,为此,宁王称病避嫌,几日都没有进宫。 “既然如此,不如夏将军带人去查探查探,这个管家之子在王都期间,跟什么人接触过,又去过什么地方,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沈廷尉想了想,补充道:“先从赌坊查起。” 夏槿言与他想到一处去了,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沈廷尉语气好些:“那有劳夏将军带人查西城,我带大理寺丞去东城。” 夏槿言却一直与他同行,直到在兴化坊坊门处才停下,与他拱手作别。 “将军要从兴化坊查起?”这里都是些皇亲国戚,恐怕没有赌坊吧。 “我回府换身便服......”夏槿言解释道。 沈廷尉点头:“如此。” 身后的鸦羽卫虽然一脸肃穆,但眼神已经轻微地起了变化——将军回家换便服不假,但更想回家陪郡主用午膳。 沈廷尉走后,夏槿言吩咐:“你们也都去吧,吃过中饭换了便服再来。” 将军府饭厅内,苏宛轩果然在等他,夏槿言面上挂着一抹轻柔的笑意,一边吩咐夏集去给他准备衣服,一边洗净脸和手,在苏宛轩身边坐了下来。 苏宛轩见他额角水迹有些未擦干,取出手帕递给他,问道:“如何?” “先查赌坊。沈廷尉去了东城,我一会带人在西城走访。” 夏槿言有些意外地接过她的手帕,鸦羽卫这几日忙着抓涉事人员,还增加了南城轮值,他也几日没有怎么休息,眼底有些青灰,看上去有点没精神。 苏宛轩见他托着手帕不动,不禁好笑道:“怎么呆了?” 说着拿过帕子,抬手按印在他鬓角额头,替他擦干水迹。 夏槿言又惊又喜,人都精神了,又有些发羞,讷讷道:“多谢郡主。” “先用饭吧。”苏宛轩收回手帕,吩咐玖樱传膳。 午饭后,夏槿言带了一队便服的鸦羽卫开始走访西边的赌坊。 但他有个直觉,丰邑坊丰平桥下的鬼市有着极大的嫌疑。白日里这些人不出来,因此他打算去现个身,等晚上再蹲守着。 一队人行至西市坊口,夏槿言往人群中一扫,却见到一个旧相识。 此时正值西市午后开市,人来人往,大街上十分拥堵。那人身材魁梧,一身短打,正推搡开身前的行人,正是裕兴斋的吕绍。 夏槿言抬手,指了指吕绍,身后有两名鸦羽卫下马,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还真是巧了,吕绍离去的方向,正是丰邑坊。 只见他进入坊街后,七绕八绕,最后消失在小巷里。 这附近有几家棺材铺丧葬铺,夏槿言一看那几家商号名字,便知道是裕兴斋这种古玩当铺店的老把戏了,他们为了私运金器古玩,往往将其装在棺材中,或者是将瓜果挖空,填入宝器,再用泥封,借此躲过城防搜查, 为免打草惊蛇,几人退了出来,夏槿言点了四个人,让他们在丰邑坊四周埋伏下来,他则继续去往其它几坊调查。 这些赌坊白天也一样热闹火热,只是夏槿言作为南衙卫大将军,恐怕问不出什么来,因此他特意让兵士前去打听消息。 问了几家,兵士便回来了,道是一个月多前,的确有一个跛子流连赌坊,但偏偏赌运不佳,还跟旁人起了争执,被揍了一顿,后来有天走了狗屎运,赚了不少钱,被赌坊的王掌柜请去喝茶了。 万金台,王掌柜。 裕兴斋,吕掌柜。 聚龙阁,李掌柜。 赌坊,柜坊,古玩店...... 宁王,称病,苦肉计...... 夏槿言眼明心亮,只要洗脱了聚龙阁的嫌疑,宁王便与陆尚书之死毫无关系,会昌帝只会怪罪太子监理和萧允竞组织不利,以及鸦羽卫城防漏洞,至于京兆尹,那本来就是根老油条,查不出案子也不痛不痒...... 还有最近在坊间悄悄流传的,太子不德,招致天谴的流言...... 好一个一石三鸟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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