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宅大堂。 一位衣饰淡雅的妇人端坐在堂中,温婉的面容上浮现怅然之色。 静默立于她身侧的中年嬷嬷瞧了一眼妇人的神色,问道:“夫人是想起华夫人了?” 谢夫人眼帘低垂,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低喃道:“方嬷嬷,我十余年未见她,如今竟记不起她的模样了。当年收到渝都传来的书信,说她突染时疾,猝然长逝,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未来得及见到。” 方嬷嬷见状,出言安慰道:“今日华小姐来到山庄,夫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何必如此伤怀。” 谢夫人慨叹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十余载仿佛弹指一瞬,眨眼间,她的孩子竟这么大了。” “是啊,”方嬷嬷意有所指道,“奴婢听闻,华家与时家的亲事年前竟被华小姐亲自退掉了,而今她正逢出阁之龄,与咱们公子年岁相仿,很是相配啊。” 谢夫人闻言目光一凝,若有所思地颔首,赞赏道:“方嬷嬷,你这脑袋转的也忒快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先前沄岄因遭人暗算不得不在湘阳隐姓埋名好些时日,可是把我担心坏了。若他能娶一位贤良淑德的妻子,与他琴瑟和鸣两心相印,那我心头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下了。” 方嬷嬷露出欣慰的笑容,笑道:“正是啊,若公子有了家室牵挂,想必不会如从前那般豁出性命似的在江湖闯荡,肯定是定得下心,收了性子的。” 谢夫人难掩喜悦之情,不住地点头道:“我一向不求他能够扬名立世,只求一生平安顺遂。而今渝都朝堂纷争不断,江湖也不免起了波动,他在湘阳被人暗算那次多亏好心人出手相救,才未酿成性命殃灾。现下时局不稳,还是明哲保身为妙。不如趁时机正好,谈一门合适的亲事,先成家后立业,多好啊。” 方嬷嬷一拍手,激动道:“还是夫人高瞻远瞩,深谋远虑,奴婢哪有您思虑周全,只想着公子年岁合适,是该成亲罢了。” 谢夫人瞧了她一眼,调侃道:“你呀你,在我身边几十年,你那颗七窍玲珑心我还猜不透么。早早给我递好了台阶,就是想让我顺着下去呢。” 她拉起方嬷嬷的手,语重心长地握了握,笑道:“这澄国内外,知我者,唯嬷嬷也。” 正说着,谢沄岄带着两位宾客出现在大堂门口。 谢夫人抬眼望去,只见客人呈两位男子装扮,恭敬向她行礼。 待二人直起身,她细细打量一番,见左边那一位身量娇小,便开口问道:“左边的客人可是华俸姑娘?” 华俸被点到名字,上前一步,再次行礼,回道:“谢夫人好眼力,在下正是华俸。女扮男装是为出行方便,谢夫人莫要见笑。” 谢夫人站起来,走到华俸身前,亲切地招呼她起身:“姑娘多虑了,长途跋涉时女扮男装最是方便,我年少时也曾做男子打扮出远门的。” 华俸起身后,谢夫人热络地拉着她的手,慈祥道:“你从渝都南下而来,鞭长驾远,车马劳顿,不妨在观月山庄多停留几日与我做个伴叙叙旧,你看如何?” 华俸笑起来,跟随谢夫人落座,应和道:“谢夫人如此抬爱,我喜不自胜,自然是愿意的。您唤我华俸就行,不必客气的。” 谢沄岄和时墨见状,便默默找了位置入座,不作打扰。 谢夫人与华俸寒暄许久,从谢、华两位夫人的闺阁趣事,一直谈到华俸的幼年轶事。 谢夫人聊得尽兴,觉着与华俸颇为投机,忍不住细细端详华俸,越瞧越喜欢,打趣道:“孩子,你的眉眼和你母亲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瞧着很有她年轻时的神韵。” 华俸浅望着谢夫人,笑意盈盈:“都说女肖父儿肖母,我小时像父亲一些,长大反倒渐渐像母亲了。不过谢公子的五官倒是与您相像,倒是应了那句话呢。” 谢夫人瞥了坐在一旁的儿子一眼,想起方才与方嬷嬷说的那些话,心下微动,开口问道:“华俸,你如今可有定了亲事?” 华俸未料到谢夫人问及此事,稍有怔愣后顿觉苗头不对,又不好擅自揣测谢夫人的用意,便老实答道:“先前与时府有个指腹为婚的亲事,但年前已经退婚,如今暂且没考虑另说亲事。” 谢夫人欣慰地点头,又瞅了一眼坐在旁边仿若无人的谢沄岄,亲昵地拍拍华俸的手,叮嘱道:“那可要抓紧时间呢,婚姻大事可慢不得。像我家这个没出息的小子,年纪到了也没个定数,谢宅上下都替他发愁。” 正坐着发呆的谢沄岄:“?” 华俸同情地看了一眼无端被骂的谢沄岄,冲谢夫人粲然一笑,开解道:“谢夫人莫要着急,您家公子怎么会没定数?姻缘这种讲究时机的事,时候到了总会来的,跑都跑不掉。谢公子一表人才,武艺高强,肯定有好姻缘等着他呢。” 谢夫人听了喜笑颜开,连夸华俸会哄人。 谢沄岄和时墨在一旁听着,咂摸出了一丝不对劲,二人四目相对,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一股不可思议之色。 谢沄岄以目示意时墨:“这什么情况,怎么扯到我的亲事上了?” 时墨眸光冰寒,脸上凉气四溢,冷冷觑着谢沄岄:“你问我?你不如问问你母亲打的什么算盘。” 谢沄岄察觉此等诡异之感不是他的错觉,心中大骇,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出声道:“母亲,您与华小姐聊了许久,不如——” 谢夫人赶忙打住他的话,拉着华俸的小手,趁热打铁道:“华俸呀,你觉得我家这小子怎么样啊?” 华俸:“啊?” 谢沄岄:“咳咳咳咳。” 时墨:“……” 谢夫人见华俸一脸吃惊,不禁笑道:“你莫要怪我唐突,也不要嫌我乱点鸳鸯谱,我瞧着你与沄岄年岁相近,我同你母亲年少时又是至交好友。如若你能做我的儿媳,我定视你为己出,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 华俸:“这——” 谢夫人伸出手,慈爱地抚了抚华俸的面颊,推心置腹道:“我家沄岄,虽然文采一般,但自幼习武,绝对能护着你一生无虞,无风无雨,不让你有个三长两短。你母亲肯定希望你寻得一位能为你遮风挡雨的好郎婿,而我也定会对沄岄耳提面命,不叫他委屈了你分毫。” 华俸:“那个——” 谢夫人说着说着,触景生情般红了眼眶,双目盈泪,言语中含上几分哽咽:“我知晓华家日后要靠你撑着,你小小年纪又是女子,将来恐怕有不少艰难险阻。但你放心,观月山庄必会是你的靠山,就算渝都的魑魅魍魉再多再乱,有我们护着你,那些宵小之辈休想伤你一根毫毛。” 华俸:“多谢谢夫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 谢夫人还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被旁人打断。 只见时墨站起来,走到大堂中央,不卑不亢地鞠了一躬,对谢夫人恭敬道:“多谢谢夫人为华小姐未雨绸缪,时某替她谢过夫人好意。” 谢夫人闻言一愣,捕捉到他话语里的蛛丝马迹,柳眉一蹙,沉声问道:“你方才说,你姓时,可是渝都时府的人?” 时墨应道:“正是。” 谢夫人探究地打量他片刻,波澜不惊地追问:“华俸既已与你们时府断了亲事,你们为何还要派人随行?” 时墨却是笑了,冷淡的凤眸里漾出一缕波光:“并非如此,谢夫人。我们同行,与旧婚事无关,并非时府盯梢。我们在渝都患难与共,遂决定同行瓷洲。” 谢夫人听他这么讲,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丝回忆,再结合华俸与时府退亲一事,心中惊诧,试探地问道:“你可是时府二公子?” 时墨施施然答道:“夫人慧眼如炬,在下正是时府二公子时墨。” 谢夫人:“……” 华俸:“……” 谢夫人谨慎地看了看时墨,又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华俸,心想:“难不成,渝都传来的那些消息,竟是真的?我原以为此等离奇之事应是无稽之谈。” 华俸目瞪口呆地看着时墨,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然而此时又不好动怒,只能绝望地瘫在座椅里发呆:“天爷啊,渝都的风言风语竟然连远在南方的谢夫人都有所听闻,那岂不是全澄国快要传遍了!我到了瓷洲可怎么办……” 谢沄岄一头雾水地看着大堂里心思各异的三人,莫名道:“母亲,你怎就猜到他是时府二公子了?” 说到此处,他倏地一顿,看向时墨恍然大悟道:“难怪华小姐先前称呼你为时二公子,竟是因为你在家中排行第二!” 言及于此,他又不免想不明白,咕哝道:“但姓时的人那么多,母亲如何一猜就准的?” 谢夫人:“……” 华俸:“……” 谢夫人狠狠冲谢沄岄剜了一眼刀,心里暗骂自家儿子成天只知醉心武艺无心外事,面上假装无事发生般笑了笑,试图打个圆场。 熟料谢沄岄却复又出声道:“不过母亲,我的亲事不劳您挂心,请您不要为我和华小姐做红娘了。我已经心有所属,不愿耽误其他女子。” 华俸心下了然,悄悄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大吃一惊,差点从座椅上站起来。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沄岄,激动道:“你此言属实?那位女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地,你们因何相识?” 谢沄岄垂下脑袋,掩起神色,只闷闷道:“那位女子是我在湘阳郡落难时,对我出手相救之人。” 谢夫人见他谈及爱慕的女子时非但没有心神驰往的倾慕之色,反倒像霜打的蔫茄子般没精打采,便知他有难言之隐不便当众宣之于口。 “儿子有了心上人,我身为母亲却丝毫不知,是我疏于了解他了,”她慨叹地摇了摇头,思量今日晚些需与他促膝长谈一番,探一探前因后果。 随后,谢夫人凝眸看向华俸,从袖中拿出一沓密封的册子,含笑将它放与华俸手心,轻声嘱托道:“这是你母亲出嫁前交给我的物件,托我替她保管。她曾说,此物与瓷洲相关,如若不去往瓷洲便无需打开。” “我曾问过她为何要将它交予我,她说渝都万事莫测,又山高水远,她不放心带在身边,不如由我代管,若日后她需要此物,便前来寻我。只是未料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幸而你来了,如今我终于得以将此物完璧归赵。” 华俸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沓册子。 它明明那么轻,那么薄,但她却觉得手心格外沉甸。 仿佛十余载的岁月轰然倾倒于她的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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